第41章 百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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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头帮一夜从京城消失, 上至官府,下至白头帮亲眷,皆都一片平静, 唯有街头贩听到点动静, 几分欢喜,几分担忧地四处听。

    “白老大真被人断了腿?”

    “真断了!不光白老大,鲁老二的手也断了!是一辈子都端不起饭碗了!”

    “什么时候的事?是惹了仇家了?还是。”

    “谁知道啊,听, 那晚菜豆胡同鬼哭狼嚎地,硬是没人敢去问一声,第二天有人问,您猜怎么着?”

    “嘿!他们硬是练武练受伤的!这真是八十的新娘十八的郎, 稀奇了!”

    沈熙听着金戈报着外头的动静,嘎吱嘎吱地咬着手里的果子, 点着头。

    老太太的对, 见好就收, 别太张扬了。

    老太太眼盲心不盲,她在外头的那些事儿, 她虽知道的晚一些, 可也只晚一些而已,半点儿没少。即便这样, 她却从不点破, 更没拦着, 这让她心里倒有些不自在。

    于是, 一连几日,她都闭门不出, 安心跟着石奎左先生习武念书。

    她人虽在府里,屋里的人全被派出去了。

    猴子如今被绊在大光寺,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空来。

    金戈既要帮她留心府里动静,还得帮她往外递消息,忙得也脚不沾地儿。

    铁柱则压根儿见不到人影,日日守着对门看动静。

    幸好大丁他们前两日到了京城,不然,铺子的事还真没人管了。

    又过了七八日,除了带沈缈去了趟八仙楼,逛了回护国寺,沈熙依旧闭门不出。

    老夫人见外头一直没什么动静,总算点了头,放了她出门。

    她立刻牵了老白出门。

    刚出城,侧面便冲过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带着靛青帽,胸前抱着个竹筐,见她勒马,立刻仰着头问她,“大光寺的素点,好吃的卤豆干,茴香豆,公子。”

    话到一半,却呆住了,是三公子,是三公子!

    心里拼命喊,嘴里却半点儿声音也没。

    沈熙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五文钱来,“一包可是五文?麻烦给我一包双拼!”

    孩子呆愣地接过她手里的铜板,这才反应过来,忙手忙脚乱地掀起盖在筐上面的棉布兜,揭了盖,挖起一大勺豆子倒进纸袋里,又拿筷子夹了七八块豆干,将纸袋塞的满满,这才心翼翼地高举到她手里。

    沈熙低头接过,冲他笑了笑,“多谢!不过,下次遇上骑马的人,不要那么快地冲上来,当心伤了自己。”

    见孩子点头,沈熙这才轻轻踢了踢老白,继续向前。

    猴子听沈熙来了,远远就奔了出去,“公子,您可算来了!”

    “怎么,出什么事吗?”

    “没,没出事,就是。”猴子挠了挠头,快半个月没见到三哥,他这心里慌的很,再加上听大丁他们到了,他就更坐不住了。

    几人走到后院,原先的破烂灰败的屋子如今一片生机。

    三个四五岁的孩子蹲在一张大匾旁捡着豆子,匾旁边还趴着个两岁多的孩子,抓起豆子又放下,接着又抓起,乐此不疲。

    院子从这头到那头拉了两根长长的麻绳,两个岁数大的妇女正垫着脚往绳子上挂浆布。

    墙角下新搭了个草棚子,寺里的那口大石磨被挪了过来。

    瞎子翻着白眼一圈圈地推着磨,旁边,瘸腿的陈四一手夹着竹匾,一手往洞里填豆,嘴里还不停地抱怨,“瞎子,转快点儿,都快晌午了,一缸豆还没出来,急死人了!”

    瞎子不话,上翻的白眼眨了又眨,脚下的步子却比先前快了不少。

    见沈熙他们进来,院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站了起来,“三公子,三公子!”

    沈熙冲他们微微颔首,“各位辛苦了。”

    “不苦,不苦,这算什么苦!一点儿都不苦!”

    陈四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一张笑脸像开得正艳的,的话也像他手里的豆子嘎嘣脆。

    瞎子摸了把头上的汗,虽看不见沈熙,却也冲着她的方向笑。

    沈熙却自己将他们身上的衣裳看了一遍,见还算合身,便也放了心。

    牛二给大伙儿置办衣裳,却还回来近一半的银子。

    后来才知道,他们都不愿费钱做新衣裳!

    他们,有地方住,有口热饭吃,还要什么新衣裳!好歹冻不死就行了,怎能再奢求更多?

    还是牛二劝了半天,大伙儿才勉强接受。但也只出门卖货的人才定了一身新衣,外加一身估衣铺子的旧衣裳,不出门的人便只一身旧衣裳。

    “大伙儿接着忙吧,我就过来看看。”

    “哎,哎!”

    众人应着,却还都看着她,直目送她进了最里面那间屋,这才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

    屋里靠墙摆着张四方桌,桌前一人正埋头算着帐,见有人进来,忙放下笔,起身相迎。

    “公子,这就是我跟你的宋大哥。宋大哥,这是我们家三公子。”

    沈熙早听猴子捡了个姓宋的穷书生做帐房,听他介绍,朝着对面看过去。

    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脚上半旧的薄布鞋,见沈熙量自己,略黑的脸有些发红,几步上前施礼。

    “学生大兴宋牧亭,见过三公子。”

    她唇角含笑,“宋先生有礼,请坐!”

    宋牧亭的脸更红了,微微侧头,“学生尚未进学,不敢当公子这一声先生。”

    她惊讶地看他一眼。

    当今圣上尊师重儒,上行下效,人人都以读书人自居,也爱听别人叫一声先生,就连沈昀这种只读过几本书,进了几天学堂的人,出门都能被人奉承一句先生,这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自己不敢当!

    倒是老实!

    沈熙又细细扫过眼前的人,眉浓目正,阔口方鼻,长得也算端正。她忽地想起那年夏日,自己对二娘的话。

    她,她日后要给二娘盖间两进的院,围着院墙种一圈紫藤,再在墙角砌个水池,养几尾傻鱼,绿茵绕水,鱼戏落花。

    二娘闲了看看鱼,烦了,绕着紫藤散散步,累了,便拉个藤椅憩。

    她再娶个听话的呆书生,靠着一双硬拳,让他乖乖听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再往后,生几个听话孝顺的孩子,男孩交给呆相公,女孩交给二娘,她只管赚钱养家。

    她的嘴角弯起,听这人父亲过身,家中只余寡母,也不知年纪如何,可定亲了不曾。

    不过,看他父亲新丧,又是一人出门,想来,是没有别家依仗的。

    猴子见她一直盯着宋大哥上下量,别宋大哥,他也有些不安了。

    “公子?”

    沈熙移开目光,“听闻先生苦读十载,只因俗事拖累,这才耽搁至今,想来他日定能金榜题名!”

    宋牧亭听他又是一声宋先生,脸更红了。

    父亲在时,每月有县里给的廪粮,再加上学堂的供奉,一家人虽谈不上富庶,却也衣食不愁,可父亲一过身,自己连母亲都奉养不了,更不要继续学业了。

    如今听他起高中的话来,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只得侧过头,冲对方拱了拱手,以示谢过。

    沈熙眼里含笑,转头问猴子,“如今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边,一边量屋里的摆设。

    靠北的墙角放着几块木板,上面整齐地码着几只大口袋,旁边堆着几个袋子,里头散发着浓郁的香料味,紧挨着堆着簸箕竹篓,墙上挂着杆称,瞧着是个存放豆子的仓库。

    另一边的地上却放着一人宽的木板,四角用两块砖垫着,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秋草,放了一卷铺盖卷儿。

    铺盖卷儿下面隐约漏出一个泛黄的书角来。

    她记得猴子他饿得眼花,站都站不起来,身上别铺盖卷儿,连个换洗的衣裳都没多一件,却还带着本书!

    她嘴角轻扬,收回视线。

    “照公子吩咐的,七个年纪一点的孩子,让他们两人或三人,守着寺庙到城门这段路,卖的最好的就是城门口那三个孩子,三人一天要卖五筐。”

    “扣子他们就去附近的集市,寺庙,庵堂,碰上赶集,四个人孩子六筐都不够卖,平日却只能卖个三四筐。他们算再跑远点,多找几个集市,将日子串起来,省得轮空了。”

    “老黄叔他们这些日子则分了几波,有跑东城门口,有跑村子的,跑得最远的就是癞老爹,一直跑到了罗桥驿站,他,别看驿站远,那些当官的脸色又不好看,可却是最来钱的,他想在那里支个摊儿,陈老爹不放心,这几天就是跟他去听这事去了。”

    “院子里现在只留了五个人,瘸子和瞎子专门磨豆子做豆腐豆干,菊婶子手艺好,留下来跟我熬煮,有两个婆婆帮忙,从半夜就开始忙活,到天亮,十几锅全出来了,还能顺便管着这几十人的饭。”

    “咱们跑了半个月,照您的,每人都洗刷干净,连指甲缝都不能瞧出黑来,衣裳也穿的齐整,又是一模一样的扮。

    如今,一看见这青衣帽就知道是咱百味坊的人,再加上大光寺素斋的名号,见了的,都乐意买上一份儿。”

    沈熙让他们每日给寺里的僧人早晚各一份豆干豆子,她又寻了一番,总算得了大师的首肯,将这豆干豆子贡到了佛主跟前,成了大光寺敬献佛主的素点之一。

    事后,她又将邱姨娘那一匣子珠宝换来的八百多两拿了出来,凑了个整,捐给寺里,用以修缮山门和大殿。

    同时,征得大师同意之后,她又让陈老爹重新修整了院子,将它同寺院僧房隔开,对着后山重新开了一道门,挂上了百味坊-素的牌子。

    猴子一边,一边递过来一个账本,上面记载了每人每日领出去的数量,带回来的数量和铜板。

    沈熙看到了排在最上头癞老爹的名字,旁边清清楚楚地记着卖了两大桶,得了两百八十文,另有二十三个文的赏。

    她点了点那二十三文,对猴子道,“日后,每人的赏都自己留着。”

    猴子点头记下。

    “你跟菊婶子商量商量,再加些别的东西,只要能吃,又经得住放的,都能卤,做出来试着让大伙儿卖卖看,卖得好的,日后就加大量,卖的不好的,就少卤些。”

    沈熙慢慢着,猴子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她将账本往前翻了翻,转头看向一旁的宋牧亭,“这可是宋先生记的帐?”

    宋牧亭有些紧张,“是,做得不好。”

    “条理分明,一目了然,宋先生这帐记得很好!”

    帐记得确实很好,每日用了几斤豆,做了几斤豆腐,几斤豆干,出了多少豆干,多少茴香豆一清二楚,连卤料都注明了用了多少,比她当年更为细致。

    沈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他一个读书人,如今却沦落到在乞丐堆里做帐房,到底有几分可惜。

    “陈老爹还帮着管事呢?”

    “管,多亏有他和宋大哥,不然这一摊子事,我那里管的过来!”

    猴子脑子够用,就是没耐性,尤其不耐烦写啊算的。

    到这儿,他拍了拍宋牧亭的肩,“宋大哥不光会写会算,脑子还特灵光,他让陈老爹做的竹篓又方便又省事,陈老爹见了都好。他还给菊婶子调了香料包,做了盐勺,现在不用我在旁边,大婶也能做出跟我一样味道的卤香干来了。”

    见猴子夸他,宋牧亭又红着一张脸连连摆手,“都是大家伙的主意,我只是略略修改。”

    沈熙冲他笑道,“能改到点子上那也是本事!”

    她又转头交代猴子,“支摊的事儿,等他们听好了告诉我一声,再等我信儿。”

    “知道,您放心,他们知道轻重。”

    “还有,你问问陈老爹,问他愿不愿意管这里的事,他若愿意,你便将手头的事交给他,你交接好就赶紧回来吧。”

    “哎!”猴子高兴地应下。

    陈老爹年轻时候跟人学过木匠,后来带着徒弟四处给人做活,赚起了一份不大不的家业,虽后来手受了伤,干不了木匠的活儿,见识和胆识却还在,这里交给他,他一百个放心。

    知道这里已经上了正轨,沈熙也不耽搁,又看了宋牧亭一眼,便起身带着铁柱回城,直奔太白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