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谷草再度睁开双眼时,面前却和闭上眼没有两样,均是一片黑暗。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怀疑自己这回真的栽了,不得不从阎王殿走一遭。
直到身边传来悉簌声响,谷草被这忽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一个人影,熟悉的声音响起:“别看了,是我,花解忧。”
谷草听到这个名字,回想到重伤频死前的糟糕体验,不由更为警惕和紧绷。
花解忧似是料到谷草此时反应,接下来声音中透着股委屈。
“我当时是根本不受控制了!不知为何,灵台混沌了一瞬间,等再清醒过来,你就被花藤给刺穿,倒在我面前。”
见谷草仍然没有放下警惕,花解忧也自知理亏,毕竟他是不明不白忽然“发疯”。
他只好道:“算了,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黑暗中,花解语叹了一口气,随后谷草便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她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十有八九是张道玄这狗东西搞的鬼,我知道方才出手一定不是你的本意,跟你拉开一些距离,主要是想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谷草的话简直有种神奇的力量,上一秒令人气得七窍生烟,只要这一句便又哄好了他。
花解语心底苦笑一声,暗叹自己没出息。
不过,随之而来的更有满心困惑,亟待解答。
谷草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花解忧,咱们这是在哪里?是你后来又救活了我吗?”
只听花解忧回答道:“别提了,我还正想问你呢,这是你们宗门地底下,咱们被丢进一口上面刻着桃源乡的井下头了,你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谷草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这是妙缘大殿地下。
此处乃是隐藏在元宝派内的废弃灵脉,凡元宝派弟子,经过前辈试炼宝殿后,便能到达“桃源乡”古井旁。
井底便是倒悬界扩张时,被张道玄存放两只“须尽欢”的地方。
花解忧顿了顿,又接道:“那个张道玄把我们的储物芥子拿走,还在井口处贴了困锁符箓,但又在临走之前给了我一颗魂生丹,我便死马当活马医喂给你吃了。”
谷草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处,发现此前被花藤刺穿的大洞已经彻底愈合。
一念杀人,一念救人。
花解忧慨叹:“这个张道玄啊,我看真是个疯子,饶是我阅人无数,也实在猜不透这人想做什么。”
谷草这时才回神对他发问:“你你当时是被人控制了吗?像那种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一样?”
花解忧想了想,忽然犹如醍醐灌顶:“对啊,我方才怎么没想到?!那种状态,就像是,像是花忘尘描述的那样!”
谷草被他一,也意识到这一点:“你的意思是,操纵万川在仙人墓设局,将碧落遗书故意留给卓卓的幕后之人是张道玄?”
花解忧点头,又想起这里实在太黑,谷草怕是看不到。
他便出言肯定:“是,我看这个推测八九不离十。”
也就是这个张道玄功法诡秘,能够操纵陌生修士做出一些违背其本身意愿的事情,就像那种民间的傀儡师一样?
谷草展开复盘,越越觉得此事走向诡异起来:“目前所知,这个张道玄操纵过万川、花忘尘,还有你,不过肯定不止你们这些人……”
“甚至,他还在当初谷物夫妇人设崩塌,后来的倒悬界、仙人墓里面都掺了一脚。”
花解忧肯定:“这桩桩件件都是致元宝派于死地的杀招,他跟你们元宝派结过仇吧?”
谷草却更加迷惑:“可是我从来没听胡拉拉讲起过这号人物,这仇是从哪里结的呢?”
就在此时,头顶一束天光射下,谷草被晃得眯起眼睛。困锁符似是被解开了,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果然在井口处见到张道玄半张伸过来的脸。
隔着悠长逼仄昏暗的井壁,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看着井底两人,张道玄的半张脸惨白、阴郁,基本上把惊悚效果拉满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醒了?”
见无人应声,张道玄有些百无聊赖的看着井底两人,语带惋惜:“真可惜,花道友的意识抗拒的有些厉害,不然这出自相残杀的戏可能唱的还能更精彩些。”
过这几次交道,谷草也看出来了,张道玄此人非常的自负,最喜欢躲在暗处布局,再以一种俯瞰全局视野玩弄猎物。
待到猎物命若悬丝时,他再通过留下线索,或是直接现身的方式,提醒对方,将对方凌虐至此的人是自己。
一种无形的夸耀。
一个变态偏执自恋狂。
为了探明究竟,谷草故意开口点破:“张道长,看来你掌握了一种能够操纵替代他人的秘术,因此身份也很多,我该叫你什么?张三?灭花?张道玄还是花忘尘、万川?”
张道玄闻言,果然很是自得,他颔首微笑:“谷师姐,老话得不错,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失去师父他们之后,你果然聪明了不少。但还漏了一人——”
随后,张道玄捏了个法决,几只硕大的老鼠幻象从他袖中滚落,吱吱叫着窜入井底,它们踩着井壁突起的石块,迅速冲向谷草。
谷草偏头避过,老鼠幻象接连撞到她背后的井壁,消散成银色的流光碎片,唯余灵气卷起的风吹过鬓稍,带起几缕头发。
哦,还漏了那位最初带来“须尽欢”的鬼哭道人。
张道玄屈指敲了敲井壁,再度引起两人注意:“师姐,我有一份大礼送给你,想必你收到之后,必定要对我感恩戴德。”
花解忧“切”了一声,什么大礼,无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你可接好了,摔了别后悔。”
只见张道玄将手伸入井口,丢下一块莹白色的碎片样物事,谷草本来还心有不屑,见到这块碎片却瞬间瞳孔皱缩。
这东西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是胡不归的碎片。
谷草踩着井壁上突起的砖石纵身向上,一把在半空抓过那块碎片,琉璃在掌中散发莹润的微光。
明珠已破碎,唯有旧事恍如昨夕,扯着心脏处隐隐作痛。
不对,上面似乎还残余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谷草不敢置信的死死盯住掌心残片,甚至因为紧张手中沁出汗意。
张道玄似是看透谷草心中所想,欣赏了一会儿井下人的狼狈姿态。
这才悠然道:“这是我从妙悟峰山脚废墟处所得。你猜的不错,这上面还留着巫娆的残魂,也就是想要复活他也并非不可能。”
谷草闻言,第一反应却不是惊喜,而是抿唇沉默良久。
终于,她抬头看着井口处的张道玄,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
张道玄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好像嗅到血腥味道的野狼,眸底透出对未来所发生之事的兴奋。
“你和巫娆之间还有拉郎配作为牵引,只要带着这缕残片进入登仙道,启动阵基后便可用你的魂魄作为材料,修补这缕残魂。”
“我已经直接将复活你师父的办法告诉你,至于做不做、信不信,你自可斟酌,回见。”
张道玄罢,干脆利落抽身离去。
花解忧顺井壁向上攀爬,果然顺利扒着井口翻身而出,他心中一直想着张道玄临走之前那番话,思绪复杂凌乱。
最终还是看着井底的谷草劝道:“他真的走了,还解除了井口处困锁符箓的禁制,无论如何,先上来吧。
……
妙悟峰,登仙道阵基前方。
劫雷逃逸之后,阵基便失去威压,成了个普通的高台建筑,四大仙门前来调查的人马退去之后,这里更是鲜少有人光顾,到处沉积着厚厚的灰尘。
谷草攥紧掌心中的胡不归碎片,义无反顾踏上第一道玉阶。
感觉衣袖被身后人扯住,她回头一看,果然是花解忧。
花解忧见谷草站住没走,这才缓缓松了手,不待谷草什么,他便抢言:“我不是要劝你别去。”
一片苦涩从心头连绵涌上。
“我知道凭我也劝不住你,哪怕有一线能救回巫娆的机会,你也会去的。不过,告知你这个方法的人是张道玄,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他只是想将元宝派赶尽杀绝,启动阵基后,你不仅救不活巫娆,自己也会魂飞魄散。”
谷草却摇头。
“我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如果能救活他最好,如果救不活……也好。我的痛苦可能就结束了。”
花解忧将手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他的眼睛通红,眼泪却似早已干涸:“元宝派将永远都是整个修仙界的为人不齿的存在。”
他阻止不了一个心甘情愿赴死的人,心底酸涩愤怒,最终任性将所有最伤人的话一股脑脱口而出。
“而且等你死后,我不会再替你收拾什么烂摊子,无论是你还是巫娆,将永远背负着罪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没想到谷草闻言只是释然地笑了笑。
“身死百事销,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了,又有何妨。”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花解忧的头顶,倾身而来,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额心,这分明是一个最轻软的吻,花解忧却感觉好像心口被重重了一拳。
“倒是你,以后要好好的活下去,要幸福啊。”
谷草微笑着向花解语挥手,洒脱转身,登上玉阶。
一步一步,伴随她踏上的玉阶越来越高,身影也越来越渺,最后消失在雾中。
……
半晌,花解忧心翼翼将手指碰触额心,他指尖冰凉,额头却滚烫,眸间翻滚着化不开的暗沉情愫。
“我不会让你死的。”
高台之上,狂风猎猎,谷草将胡不归的碎片捧在胸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