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Chapter51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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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先生死了。

    这是傅寒山终于从江城回来, 带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消息。哥哥告诉她,祝言迟告诉她,杨丞, 白泽......甚至聂叔也这么告诉她。

    可是祝晚吟不相信。

    他过会回来找她的, 他不会食言。他过很快就可以回来找她。

    她无法接受他就这样消失。

    或许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有事情又下落模糊。所以祝晚吟很平静,即便再多的人告诉她这是事实, 她也一个字都不信。

    她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日复一日。

    祝晚吟的工作室和住处没有变,还是那个街区, 那几条街。她也去过周濂清的住处, 可那里却不再是周老师的了。

    周未已经去上大学, 祝晚吟那天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一看就是搞艺术的,他留着一头比女人还要柔顺的长发, 五官有着阴柔美。

    祝晚吟和他成为了朋友。

    傍晚, 晚霞染天。

    祝晚吟和往常一样去第一中学的校门外,看着放学的高中生。这里, 带着青春的风永远会吹过清一色的校服, 带过嬉笑吵闹的声音。

    路上走过的也永远都是十七八岁的学生,像天一样清澈, 如风一般自由。

    美好地像是梦。

    祝晚吟总会在校门外站很久, 直到学生都离开,校门重新关上,重归寂静。

    她看着看着,久了就觉得有关周濂清的一切也像是梦。

    傅寒山总能在这里找到她。

    “在看什么。”

    “看树。”

    祝晚吟抬头看着繁叶茂盛的树枝之间, 穿过罅隙的几缕光线,“傅寒山,你看这里,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傅寒山看向她看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祝晚吟道,“就是不一样。”

    他没有什么。

    “晚晚。”他看向她,“回去吧。”

    祝晚吟靠着身边的树,摇头,“我再待会儿。”

    “你该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

    傅寒山垂眸,“那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祝晚吟看向他,她接过他递给她的东西,愣了半天。

    “这么久,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枚玉坠。” 傅寒山,“交回去之前,我特意带过来给你看看。很可惜,不能送给你。”

    无比纯净清澈一块的玉,被精雕细琢成一尊慈悲的低眉菩萨相。太过细致,以至于光线下像是能看见玉上晕开的佛光。

    祝晚吟认真看着,有些恍惚,“果真是不可多得的玉,怪不得这么值钱。”

    “是。”傅寒山道,“当初就是为了想办法让它在适当的时机顺利落到程先生手上,才会有我一直在最后压着,以免被其他人买走。结果那天,遇见你了。”

    祝晚吟看向他,“那我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

    他温声道,“没有。”

    相反,只让程渭淮消了更多疑虑。

    祝晚吟望着菩萨玉相,眼前浮现的是周濂清低眉的样子,清晰又模糊。

    初见他时,他平静的目光像她见过的江南春水。他和都别人不一样,他会叫她的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听人叫她晚吟。

    那时她想,她的名字或许本来就是那么美的。

    “晚晚,回去休息。”他再次道。

    “我再待一会儿。”

    傅寒山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比其他声音都清晰。“你看起来并不好。”

    他还记得初次见她,那么天真地生动。现在,她瘦了许多,苍白清薄。仿佛灵气尽散,整个人黯淡无光。

    “我很好。”

    “你好什么。”傅寒山拧着眉,认真道, “你分明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好。”

    “傅寒山......”

    “晚晚,我再告诉你一次。程渭淮从一开始就没算放过周先生,那天晚上高越川本就是要杀他的。还有郑辞恩。这两个程渭淮最信任的人,都是他没算放过的人。周先生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拖住了高越川,为行动争取了很多时间。”

    郑辞恩活下来了,这个最重要的认证,周濂清救了她。她跟了程渭淮二十多年,知道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多。

    “你应该在聂叔那里听到过纪成泽这个名字。”

    是听到过。

    祝晚吟几乎将他的生平都从头到尾地了解了,她从许多人那里听他的名字,他的故事。

    “这个如他父亲一般亲近的叔叔,是死在高越川手里的。程渭淮指使,高越川策划。如今这两个人都死了......那天他可以选择自保,但是他选择的是要高越川死。”

    周濂清没有放过他,他带着高越川一起沉入了江底。

    “晚晚,你知道高越川有一刀伤在他哪里?” 傅寒山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她,“心脏,那一刀插在他的心脏。”

    “傅寒山——”

    祝晚吟闭了闭眼,她想让他停下来,她不想听。

    “你们没有找到他,这就代表着......”

    “代表着什么?你想,代表着他活着?你自己相信吗,祝晚吟。”他不让她逃避,非要让她清醒, “你要是相信,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你分明和大家一样清楚,这是事实。”

    “我不清楚。”祝晚吟抬眼看着他,她那双眼睛还和过去一样,倔强固执,天生拧骨。“傅寒山,他四年前也死过一次不是吗,那些事你比我清楚。你知道他的背景的,他是周濂清,周家......”

    “周家?”傅寒山冷声道,“没有周家了祝晚吟,难道你还是祝家二姐吗?”

    他这句话就像在用一棍子用力将她醒一样。

    祝晚吟没办法反驳,她自己都忘记了,现在已经没有祝家二姐了。她曾经最讨厌的身份,现在没有了。

    不复存在之后,她却又第一次如此在意起来。

    祝晚吟觉得他不可理喻一般用力推了他一把,她努力平静着,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傅寒山......你为什么非要让我信。”

    “因为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傅寒山深深看着她,“晚晚,你不知道你自己像什么样子。毫无灵魂,你在快速地自我消耗,明白吗。”

    她摇头道,“可是周家还在不是吗,就像你们傅家也一直在......”

    “还在又怎么样。”傅寒山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你,祝晚吟。祝家也在,可祝家不再是以前的祝家,也已经没有祝二姐了。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祝晚吟抬手想推开他,可是丝毫无法动摇。

    “周濂清不是神,晚晚。周家更不是。”他沉声道,“祝晚吟我告诉你,周濂清有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但是周闻,一定死了。”

    傅寒山抹去她脸上的眼泪,狠心地将她从梦里吵醒。

    祝晚吟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扶在他手臂上的手慢慢松开,不再争执,妥协一般轻声道, “好,好......”

    她,“回去吧。”

    傅寒山拦住她,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回来。

    “你要去哪里。”

    “回家。”

    “你骗我。”

    傅寒山注视着她,声音冷冽,“我问你,你要去哪里。祝晚吟,你想干什么?”

    祝晚吟挣脱不开他,只能放弃。她轻笑着, “傅寒山,跟你太熟就是不太好办啊......”

    他像是猜测到她想干什么,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也重的像能捏断她的骨头。

    “祝晚吟......”

    他紧拧着眉,痛心又无能为力。想的话再也无法开口。

    “傅寒山,你知道我对周濂清许过什么承诺吗。”她望着缥缈的远山轻叹道,“我和他过,他要是死了,我一定去找他。”

    “人不能食言的,少爷。”

    “晚晚——”

    傅寒山放弃了。

    他伸手紧紧拥抱她,他妥协了。

    他埋首在她颈间,克制着一遍遍告诉她,是他错了,他周先生没有死,他求她相信。

    祝晚吟在他怀里看见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随风着转,摇曳飘荡。她终于哭了。从傅寒山回来的那一天到现在,她终于在他怀里大哭。

    ......

    在想什么?

    在想信仰与死。

    不如想点别的。

    想什么?

    想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

    晚吟,我的意思是,除非我死了。才叫你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

    你看,她就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有迹可循的。

    祝晚吟记得他对她过的很多话。

    她也记得,他他会娶她。

    可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记的最清楚的,是他那时在月光下,用最深沉的眼神对她:祝晚吟,你别后悔。

    他怕她后悔吗。

    是了,他总是怕自己不等他,会放弃他。

    祝晚吟是在很寻常的某一天才忽然想起,自己那时候忘记告诉他了。

    她从来不后悔。

    她拥有周濂清的时间太短了。祝晚吟至今才发现,她好像只是在周闻的岁月里偷走了一年,去拥有了真正的周濂清。

    她知道,他在成为周老师的那段日子里,才是最像周濂清的时候。

    她也想过,如果他只是周濂清,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大概是人们所的天之骄子。

    可是他很爱自由。她想,即便是那样,他也一定会去从事一个平凡的职业,就像老师那样的。从他上大学时期来看,如果不当高中教师,也可能会成为一名化学院教授。

    谁知道呢。

    他本身就太遥远了。

    相遇时的夜,是水映月还是月如水,谁又分得清。

    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祝晚吟都觉得他就像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梦里,是他手绕菩提望着低眉菩萨像。

    可周濂清,他求神拜佛,又不信神佛。

    他不只是他学生的老师,同样也是她的老师。

    他教会她信仰与梦,恋爱与死。也教会她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祝晚吟觉得自己大抵是沉浸在傅寒山顺从于她的谎言里了,真的觉得他还在。

    他是一场梦。

    她也同样被拯救于一场梦里。

    那天晚上,她梦见冷冷清清的一座寺庙,没有人。落叶铺在石板路上,菩提落地,声音平静。她好像在找什么,但是始终都没有找到。

    她踩在落叶上,轻柔温缓,云层在散开。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隔着雾传来。

    ——晚吟。

    她的心安稳在那道深沉平静的声音里。

    她回头,看见那双如画的眉眼。

    而后景象幻变,世界冰封,暗沉冷寂。万物被埋葬。没有色彩的梦境,空空荡荡,昏暗萧瑟。

    是深邃无尽的雪。

    隔着一层玻璃。

    她置身雪夜,站在落地窗外,看见屋里壁炉的火光燃烧着童话般的火焰,昭示着仅存的温暖。

    她看见他坐在这簇炉火旁的沙发里,安静地翻着一本书在看。

    她记起自己好像和他过,雪夜可以看见慈悲。

    祝晚吟醒来,脑海里只剩他坐在壁炉旁静静看书的画面。

    于是她不再困住自己了,仿佛能够重新开始感觉到自己活着。

    她开始能记得起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身体。她能时常怀念他,如寻常一般看到他的身影。知道他在。

    她知道他在救她,可是她也吻着手腕上的玉镯低声告诉了他:周濂清,倘若有一天我觉得自己等不到你。我一定会去找你。

    祝晚吟自认做不到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她只有生,只有死。

    因此对她来,三年的时间似乎已经太长了。

    不,又开春了,是四年了。

    这四年里,她去过很多地方。祝二姐不复存在,她拥有了宝贵的自由。她在英国停留过许久,去过每一处他曾经所在的地方。学校,街道,书店,博物馆。

    回来之后,她又四处旅行,到不同的地方去。祝家的产业虽然如东流般一夜付诸,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家底。家里的事情有祝沉林和祝言迟操心,她好像又还是什么也不用管的那个二姐。

    祝无瑕还是喜欢和她吵架,也还是从没吵赢过。

    一切都在变化,又毫无变化。

    当了那么久的二姐,和当了这几年的祝晚吟,哪个更有趣一些,她也不出。

    只是,阳光还是这样的阳光,让她有点不甘心而已。

    祝晚吟站在第一中学校门外抬头看着枝叶罅隙中的光线,发觉和四年前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心无比平静。

    “祝老师,再见。”

    学生背着书包离开校园,挥手同她告别。祝晚吟看过去,笑着道别,“再见。”

    当了一年的老师,一样还是没有什么不同。祝晚吟望着学生远去的背影,有些恍惚。

    她忽然想起,不知道还有没有哪个学生记得周老师。他教过的学生如今大学都应该已经毕业了,在各个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

    祝晚吟抬头看了看清澈的天,轻笑着叹了叹。

    怎么办啊周濂清。

    周先生,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停止思念你。非要见到你才甘心的那种思念。

    那么。

    今晚若是有一轮月亮,那我——

    “祝老师。”

    有人叫她。

    不是学生。

    这样平静如水的嗓音,安稳地就像无风的寺庙里三两菩提落地之声。

    祝晚吟回眸时被明媚的阳光晃到眼睛,她抬手挡了一下,看见站在路边的那个男人。他笼罩在看不清的光晕里,那样不真切。

    可也只凭一双眉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

    他站在她曾经等过他很多次的地方注视着她。

    落叶在半空着转飘荡摇曳。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祝老师,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