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失踪
李远山毫无尊严地痛哭。
他往昔作为将领的荣耀和作为男人的骄傲,他此刻通通不想要了。
傻奴仍旧捧着他的残腿亲,甚至用她娇嫩的脸颊去蹭他自己看了都嫌恶心的断口。
“别亲了。”黑豹终究不忍心他的兔子受委屈。
他转身,沉默地穿起裤子,又执拗地去寻自己的拐杖。
袖子被人扯住,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怕对上傻奴那双懵懂疑问的眼睛,就好像在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她永远都不会懂,也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爱得失去底线、失去所有。
他脊梁挺得笔直,试图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黯然道:“松开吧。”
傻奴在他看不到的身后摇头,不肯撒手。
她总觉得,今日若是自己撒了手,李远山就完了。
她才懂得李远山阴晴不定的原因是什么,原来不仅是革职断腿,还有在瑶南遭遇的一切,一寸寸撕碎了他的高傲和信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傻奴摸到了他的手,用兔子一样湿漉的眼睛望着他宽厚的背影。
如果李远山能转头,就一定会心软,知道傻奴眼神里传达出的后悔和心疼。
可惜他没有,他一点点拔出傻奴的手指,尽管心碎万分,尽管傻奴的手指依依不饶地继续握紧,他还是麻木地掰开。
那葱白的手指很快显现出了红肿。
他顿了一下,然后抓着她的腕子,用力地扯开。
他从未走得这么快过,天空阴沉沉的,雪花也无法净化地上的污泥,而他是被踩进烂泥里的、被抛弃的人。
他以为自己会轻松,都开了,傻奴很快就会离开,他再也没有软肋了,以后江河湖海,他李远山一个人也能逍遥自在。
他再也不用惶惶终日,恐惧着傻奴什么时候会发现他的肮脏和不堪。
可是心为什么会这么疼。
傻奴啊傻奴……
那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世事沧桑的娇儿,心思剔透纯粹,谁对她好就跟着谁,像只摇摆尾巴的狗,只懂得忠诚于喂食的人,却永远不会懂爱,所以也不会爱他。
他在奢望些什么呢。
到处都是苍白的,脚下是坚实的大地,他却如同坠落进了沼泽,求救失败,只能任自己沦陷。
他和付全正好碰上,付全一身酒气,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他那铮铮铁骨的哥们儿在哭?
而他身后,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傻奴正散乱着头发,披风戴雪跑来。
“咦?”付全看着脸色惨白的李远山,“吵架了?”
付全也是有过妻室的,几个月前病逝了,自然知道再恩爱的夫妻也免不了磕碰。
李远山眼中灰沉,缓慢道:“明日,你安排一队人,把傻奴送回瑶南的苏家吧。”
付全愣住,“你这是何意?瑶南兵荒马乱的……喂,你别走!”
李远山自顾自地走,付全犹豫地看了一眼脚步霎时停住、一脸震惊的傻奴,然后追上了李远山。
比起傻奴,还是李远山的状态更让人担心。
他似乎又回到了刚被苏伟救下的那时。
李远山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他被屋内寒冷的空气冻得发抖。
付全合上门,连连叹气,“你搞什么,吵个架而已,至于送娘家去?瑶南战乱,她那个娘家能护住她?”
付全也是后来从李远山的嘴里才知道傻奴的身份,她并不是无爹的傻儿,而是瑶南曾经镇守一方的苏将军庶出的遗腹子,权势不输鼎盛时期的李远山。
只是后来苏将军在撤退路上,阴差阳错被当时还是挡刀剑的前锋李远山认出,惨遭俘虏,吐出了不少瑶南军机,屈辱死在狱中,苏府也没落了,自此无人问津。
他们都心知肚明,如不是李远山活捉了苏将军献给上头,招了大量要密,李远山不会有机会出头,从前锋爬至军中要位,直到战功累累。
什么道士算命,什么命格极低,全是苏氏一手谱写的好戏,用傻奴所谓的“命格”和天真无害引李家入局。
如今尘埃落定,李远山付出了代价,输得一败涂地,被只是一个妾室的苏氏耍得团团转。
苏氏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愿意为了苏将军自愿走进青楼,碾转无数男人之间,最后进入危机重重的京城,这中间经历了什么不难想象,固然可悲可泣,但李远山也并非故意。
自古刀剑无眼,战场上只分敌我,瑶南势弱,苏将军战败是注定的事情,活捉他的不是李远山也会是别人。
况且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傻奴出生之前。
苏氏深爱苏将军,一心复仇,却不懂得两国较量背后,就是有无数白骨堆积,她的丈夫只是其中一个。
李远山毫无反应,看起来已是铁了心要送傻奴走。
付全本来也看不惯傻奴的出身,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他骂过多少次李远山鬼迷心窍。
然而和傻奴日积月累的相处下来,他已然接受了傻奴这个弱也顽强的存在。
他也跟着坐下,“你你,当初让你送走人家你不送,瘫在床上还梗着脖子跟我和苏伟叫板,现在你又要人家走?”
李远山还是空洞地盯着地面,头部低垂,整个人都似黑夜般沉寂。
付全板起脸,“好,你要送她走,作为兄弟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你可千万别后悔……”
付全完全收起了平时玩世不恭的表情,面色凝重,“傻奴回了苏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加上她那个钻牛角尖的娘教唆,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你想如此,那便如此!”
李远山的心突然被揪紧,他猛地起身,却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残腿露了出来,他惨然笑开。
一想到傻奴会恨他,他忍不住难受,不想放手了;但一想起傻奴对他所承受的一切全然无感,他又醒了。
付全被他疯癫的笑声惊住,眸色探寻地在他脸上搜索。
半晌,他停住了所有动作,撑起身子重新坐下,生硬地:“送走!”
夜晚,他和付全挤在一张床上。
付全罕见地沉默了。
付全以前总,在死人堆里待得久了,早就受够了沉默,就与人想多话驱来赶那种不知哪日会战死的恐惧。
偏偏李远山和苏伟都是寡言的性子,他只能自自话,天长日久的这种聒噪就成了习惯。
李远山一夜无眠,瞪着眼睛望着房顶,双拳一直未曾放松,掌心已经被指甲抠出了不少血痕。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他都在期待奇迹降临,期待不懂情爱的傻奴能来找他、疼他。
但一夜过去了,他茫然地看着黑夜被晓撕裂,心也跟着被撕了个粉碎。
“人手都准备好了吗?”他轻声问。
付全也是没睡,闷声回了句:“嗯,新招的镖师,正好历练历练。”
李远山的心是麻木的,他已经不知道何为痛了,“那启程吧。”
付全随即起床洗漱。
李远山又忽然低声道:“把我的红月刀给她带上。”
付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那是我一生的荣光,还给苏家。”
“真的不去送送她?”
李远山背过身体,对着墙面发呆,不论付全什么,他都不再言语。
狗东西,迟早后悔,付全腹诽,推门出去了。
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被子中,李远山咬紧了被角,身体颤抖,把所有哭声都咽了回去。
外面人仰马翻,奴仆都在叫着傻奴的名字,李远山终于有了反应,他迟钝地下了床,趿上靴子,有气无力地:“别找了,她被我送走了。”
日头已高,她应当已经出了城,以后都和他无关了。
厨房的大娘一愣,然后哭道:“爷,不是这样的,马车就在外头,但夫人找不到了!”
李远山眨了眨眼,涩然的一滴泪滑下,“那就是她自己走了。”
她还是对他死心了。
李远山扶在门框上的手紧抓,他身形晃了一下,又像走入夕阳的老人般回了屋子。
他佝偻着身子,以手掩面,就这一个动作僵坐了一整天。
入了夜,付全满面冰霜地回来,痛饮了一杯冷茶,一字一句道:“傻奴不见了。”
李远山没有动,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门房是我的旧仆,都有武功底子,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一清二楚,他们都没有见过傻奴出门。”
李远山透过手指缝隙,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付全。
“府内都找遍了,没有。我已经报了官,你等消息就行。”
茶杯被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响动,李远山恍如梦醒,“苏家来抢人了?”
付全不置可否,“你太久不关注朝政了,朝廷现在抓奸细的手段比你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连三日,傻奴不见踪影。
李远山从最初的猜忌不断变成了疯狂寻找,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甚至不顾以前最让他觉得难堪的路人眼光出去找人。
他去找傻奴最喜欢的食铺,没有;
他去找和傻奴聊得很好的那家衣铺,没有;
他还去找总喜欢跟傻奴搭讪的屠夫家,没有。
没有,全都没有。
李远山站在路中央,天地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家孩去哪儿了?
他记得傻奴有个青梅竹马,是青楼龟公的儿子,他也去找了,那子皱着眉道:“又不见了?我陪你去找。”
萧擎看着满身雪泥的李远山,那人面容憔悴,已经是三日滴水未进,看状态跟疯了也差不多,哪里还有往日大将军的一点模样。
“又?”李远山喃喃,“为什么是又?”
萧擎随手拿起一个棍棒,以作防身用,“时候傻奴太笨,经常被不怀好意的男人骗走,不过每次我都察觉及时,赶在坏事发生前找到她。丢了有一柱香吗?”
难怪他如此淡定,原来这种事情在他的童年时常发生。
李远山脑子嗡地一声,已经想到了很多不好的场景,干哑地:“……三日。”
“三天?三天?”萧擎的心尖跟着一颤,“你做什么吃的?三天什么都能发生了!我有一次去晚了一点点,她衣服都给人扒了!你最好祈祷不要在乱葬岗或者窑子见到她!”
心思深沉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算,转身去找了他那个当龟公的爹,让龟公赶紧去各大明楼暗馆去找,又让青楼里认识傻奴的姑娘去乱葬岗寻。
一阵刺鼻的脂粉气从李远山身边擦过,他愣愣地扭头,发现好多妖娆风尘的女子急匆匆地上了马车,有两个年纪的还握紧了彼此的手,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连青楼里最下贱的女人在听到傻奴丢了以后都坐不住了,而他,傻奴的相公,竟然整整一天什么都没做。
在这些人的映衬下,李远山既狼狈又惶然。
他要失去傻奴了吗?
*
李家最阴暗的角落,常年不见天日的杂物间里,层层杂物堆积后的一个不起眼的箱子内,得让人难以想象它能装下一个成人。
傻奴蜷缩着身体躲在里面,空间逼仄,她不敢动一下,生怕一点点声响都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她时不时透过箱子上两个的孔去呼吸,几日没吃没喝的嘴唇已经干燥开裂,头晕目眩的。
她在这里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不见日也不见夜,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暗完全笼罩了她,她是最怕黑的,在黑暗的环境中她总是会想起被那些讨厌的醉汉围住调戏的回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受着这种折磨,不能出去。
她不想离开。
她忍不住落泪,相公要送走她,因为娘亲害了他的一辈子。
他一定很恨她。
傻奴咬住自己的虎口,想要堵住自己的哭声,却又想起他曾经过——如果你敢伤害自己,我就敢加倍让你疼回去。
她收回了自己手,转而把衣摆揉皱,塞进自己的嘴里。
她不会走的,就算死在这里,烂在这个箱子中,她也不会走的。
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相公教会她什么是家,懂得了家的温馨,却又要抛弃她。
她从痴痴傻傻的傻孩子长成了敢哭敢笑敢爱的大人,亲手教会她这一切的人却不要她了。
李远山严肃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他一板一眼地教导自己,又在夜里给了她无数的疼宠和爱语,给了她完整的名字,弥补了她童年时缺少的全部。
在她的世界里,娘亲给了她生命,姐姐爱护她,而真正让她从破碎的壳中走出来,勇敢面对生活的,是一直在牵引她前行的李远山。
杂物间腐朽的木门被推开,傻奴心里一紧,赶忙屏住呼吸。
“汪!”大黄狗兴奋地吠叫,欢快地跑向箱子边,对着里面的傻奴摇尾巴。
傻奴在心里默念:大黄,快回去,快回去!
李远山盯着那个的木箱,眼睛都痛了。
他放在手心里疼的宝贝竟是在这么窄的箱子里待了三天?
她大可以回到娘亲的怀抱中去,却宁肯藏在这里也不要离开……
到底是谁比较胆?
哒、哒、哒——
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催命鼓一般响在傻奴的耳边。
她头皮发麻,相公来了,相公要送走她了!
盖子掀开,扬起尘土一片,李远山在飘舞的灰尘中看到了那具的身躯。
她以非常扭曲的姿势缩在里面,狗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如同山峦一般高大的他,嘴里还紧紧地咬着她珍爱得不得了的新衣服。
他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后面提着灯笼的萧擎,挡住了萧擎带来的微弱的光芒。
他背着光,傻奴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颤抖着哀求:“我、我不走!”
温热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傻奴怔怔地擦过那滴水珠,连被人抱起也没反应。
相公又哭了。
她借着昏暗的光看向他的脸,那张绷紧的、冷硬的脸上布满了水痕。
他与萧擎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多谢。
他回到房内也没有一句话,只死死地盯着傻奴。
傻奴瑟瑟发抖,害怕地闭着眼睛。
死一般的沉默吞噬了他们。
傻奴怯怯地睁开眼,开始挣扎,男人的大掌一下按住了她,却仍然不话。
傻奴这才发现他的脸有多枯槁,那双深邃的眼睛完全红了,吃人的目光似要盯穿她,下巴上都是泛青的胡茬。
“我、我要解……”
她憋了三天,一出来就忍不住了。
李远山无声地解开她的带子,抱着她走到那里。
长满粗糙茧子的手掌增强了她的感知,一掌掌带着惩罚意味拍下,傻奴脑子一片空白,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男人面无表情,又把她抱了回去。
傻奴还没有清醒过来,微微张着嘴,他挑起她柔弱无力的下巴,疯狂汲取。
他睁着眼睛,直到看到傻奴的睫毛颤了颤,就要醒来,他才退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傻奴抓紧他的衣襟,嘶哑着求:“我不走,别把我送走。”
李远山半垂着双目,深吸了一口气,“不走了。”
傻奴哽咽着笑,依偎着他,轻声诉:“那天,不是我不敢看,是因为你以前都不让看,我怕你难过。”
“嗯。”
还有什么来着?傻奴用自己的脑袋思考,“我娘……”
她沙哑的声音渐,“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男人的胸腔明显有了起伏,“嗯。”
傻奴抓着他的领子抬起脸,对上李远山的眸子,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我……我爱……”
李远山身子一震,封住了她的唇。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只会让他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含糊低唤:“娇娇儿……”
傻奴僵了一下,“爹、爹爹?”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