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晋恪觉得自己是受了大罪了。
她真是受不了看见肮脏东西。
但是桃每天做的都是脏活。
不是去田里干活,就是在山上砍柴。
有时候,桃孩子心性,看到了庄稼上的虫子,还会蹲下来,认真盯着看一会儿。
晋恪被困在她的身体里,也只能面对那个丑虫子。
她想疯狂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来。
晋恪还看到了各样的泥巴,除此之外,桃还得帮果子擦屁股。
晋恪被逼着,看了光屁股孩。
桃用树叶给弟弟擦了屁股,擦完之后,还认真看了眼树叶,确定上面没有虫子。
桃听过,有些孩的臭物里有虫子,这样的孩很难活。弟弟的没有,她就放心了。
晋恪看到了树叶上的黄色物体,崩溃到绝望。
她在宫里的净房,用的是暖玉做的物什,下面有厚厚一层沉香屑。晋恪从没见过这五谷轮回之物,现在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受过几次大冲击后,晋恪倒是平静了许多,再见到什么都不太惊讶了。
甚至觉得习以为常。
但她着实不明白这家人怎么穷成了这个样。
最令她不解的是,都穷成了这个样,他们竟然还努力活着。
晋恪是贵人,自然过不了这种贱日子。
但这群人,就这样活着,竟然也没抱怨什么。
晋恪不明白,默默观察着,算是体察民情,也等着自己的机会。
这家人如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平日里,那个因为干活失了一条腿的爹,在床上躺着,等桃捡来了树枝,他就编一些物。
梨子天天带着弟弟果子,去捡能吃的野菜。偶尔运气好了,也能捉住一些蚂蚱,回来烤了,算是给一家人加菜了。
果子刚两岁,干不了什么活,但从不添麻烦,和那些野菜一起乖乖蹲在姐姐的背篓里,还能帮忙择个菜。
娘每天什么都忙。
干农活,卖编物……
桃作为长姐,也操持着这个家。
她跟着娘去种地,也干些弟弟妹妹做不了的体力活,捡柴,水之类的。
早上一起来,一家人先吃一顿,然后就去各自忙碌,等到太阳落山,再一起吃一顿饭。
饭桌上,永远都是一盆菜,每人一碗糊糊汤。
着实没什么意思。
晋恪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饭食,也没见过这么脏的人。
她格外想念自己的宫殿来,地面是白玉的,墙里是掺了香料的,不管何时,屋子里都有香气。
她的拔步大床上,雕着九天仙女。
她的衣服,一点皱都没有,沾了一点尘,就要丢掉……
虽然她拥有很多东西,甚至以后可能拥有整个天下。但现在她只能像个游魂一样,看着这群脏人。
这家人并不知道晋恪的存在,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日子再忙,三个孩子也记得在阳光好的时候,把爹挪出来晒晒太阳。
日子再累,娘晚上都给孩子们讲个村里传下来的鬼怪故事。
日子再苦,爹都会给女儿们早上编个发。
晋恪看着,也品着,默默在心里砸吧出来一点味道来。
这点味道,她自己没有过,也不出来。
但她大概明白,苦日子里的这点味,大概就是他们还好好活着的原因。
晋恪慢慢收起来自己的那点看不起。
不管怎么,他们没坑害过谁,只是在好好挣命而已。
他们也是天下万民的一部分。
晋恪以后会掌管这个天下。
如果晋国也有这样的穷人,那她自然是要让他们好过起来的。
饭桌上,娘起来今天自己去卖编物的见闻:“我路过了牙行。”
桃和梨子没听过过这个,睁大眼睛听娘话。
“有一家穷的,把自己家的两个孩子都卖进去了。”娘叹了口气:“可真不是人,以后不知道把孩子弄哪儿去了。不然去大户人家当牛做马,不然去了娼寮……”
桃惊骇起来:“还有这种事!”
梨子也害怕。
爹皱了眉:“你和孩子这些做什么。”
然后爹敲了敲碗,让大家继续吃饭。
晋恪认真听着。
娘不再话,给三个孩子夹了菜。
晋恪的视线对上了娘的视线。
娘脸上很脏,也很丑,双颊凹陷,穿着晋恪从没见过的破烂衣裳。
但娘的视线温柔:“桃,多吃点,你今天累着了。”
娘看着桃的眼睛。
晋恪在桃的身体里,同样被娘看着。
晋恪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视线了。
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百无聊赖地自己在心里叨叨:“桃多吃,桃多吃。”
桃夹了一只烤蚂蚱。
“给大功臣。”桃,然后把这只蚂蚱往梨子嘴里塞。
梨子挺得意,是她抓了好多蚂蚱,于是理直气壮张开嘴:“啊——”
姑娘骄傲地看着姐姐。
晋恪用桃的眼睛看着梨子。
梨子的脸蛋脏兮兮的,瘦得和猴子一样,远远称不上可爱。
但眼睛很亮,看着姐姐,全是依恋。
宫里也有年纪的宫女和太监。
晋恪见过几次,有些宫女是专门用来清理细口的瓶子的。
瓶口,又怕用工具会伤到瓶身。都是珍品,坏一个少一个,谁都担不起责。
所以,就有了这群宫女和太监。
细细的手胳膊,往里面一伸,处理得干干净净。
但是那群宫女,穿着合体的宫袍。
虽然她们长得快,但宫袍一年发两次,怎么都够了。
宫女穿着得体,脸蛋圆圆的,憨态可掬。在宫里偶尔遇到了,看上去也心情舒畅。
现在晋恪面前的梨子,干瘦得让人可怜。
但梨子眼里满是依恋。
晋恪从没有被宫女们这样子看过,宫女们眼里永远都只是有惶恐。
晋恪被梨子这样盯着,有点不自在。
桃把那个烤蚂蚱放进梨子的嘴里。
梨子大口嚼着:“真香。”
晋恪看着她,心里难得的平静。
晚上,爹娘睡一张床,三个孩子睡在另一张床上。
果子年纪最,睡中间,桃和梨子睡在两边。
到了半夜里,果子和梨子都挤了过来。
桃睡得实,晋恪没睡,能听到身边两个孩子的呓语。
不管在宫里,还是宫外的公主府,晋恪一直都是自己睡的。这会儿天黑了,她看不见屋子里的脏,只能感受到旁边的呼吸声,感觉倒是稀奇。
有天的白日里桃累着了,晚上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挣出了薄被。
晋恪感觉到桃在睡梦中了个寒战。
她知道可能会着凉。
对这户人家来,一场病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晋恪想把桃叫醒,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喊了两声:“起来啊!起来啊!”
但窗外月光安静,屋里一片静谧。
晋恪颓然住口。
第二天一早,果然桃迟迟未醒。
娘想让女儿多睡会儿,自己先去了地里。
梨子带着果子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看姐姐还没醒,就跑了过来。
桃努力睁开眼,嗓子有些哑:“我这就起。”
梨子和果子听出来姐姐不舒服,立刻跑去了院子里。
他们拿着一块破布浸了水,梨子拿着这块布就往桃脸上擦。
晋恪眼睁睁看着那块黑乎乎的布迎面而来,却不能反抗。
梨子给桃擦了脸,满脸的担忧。旁边的果子抓着桃的手,试图让姐姐舒服点。
晋恪看不到桃,只能盯着梨子的眼睛看,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些倒影来。
但看不清。
她只看到了梨子眼中浓浓的担忧,。
晋恪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份担忧,晋恪在自己作为长公主的一生中从没见过。
没时间想太多,桃挣扎着起床了。
但她着实不舒服,晋恪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许是病重了。
爹不放心,在床上拼命探出身体:“桃,桃,怎么了?”
桃努力咽下喉咙的干哑:“没事。”
她这样着,但是梨子看到了姐姐面色潮红。
梨子懂事:“姐姐在家看果子,我去捡柴。”
桃不放心,山脚的柴被捡完了,得往上爬一点才行,山上危险。
桃不想让她去:“没事,我喝口水就行,我去。”
着话时,梨子已经拿起了背篓:“我去。”
她简单地。
梨子只有七八岁,但懂事得像个大人。
晋恪见过几个王爷家里的儿孙,各个娇生惯养,哪天的菜不对口味都得发个脾气。
可是,这么的梨子,已经开始为家里排忧解难了。
果子在旁边叫着:“我也去!我也去!不要姐姐背!”
他话不利落,只能重复这一句。
桃想了想:“你带着他也行。”
她觉得梨子自己太危险了,带着果子勉强算是两个人作伴了。
梨子应了声,牵着果子的手就出了门。
爹开始编东西。
桃也没休息太久,在院子里用昨天的水给一家人洗洗衣服。
一盆水轮着用,洗完一件再洗一件。
洗到水全都浑了,再住手。
桃呼吸越来越重。
她靠着墙蹲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晋恪忍不住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爹叫了起来:“桃!桃!”
桃惊醒。
天下起了雨。
她跑进屋:“爹!”
爹大声问:“我听着像是下雨了,梨子和果子回来了吗?”
晋恪和桃惊住!
两孩子还没回来。西边的黑云还在往这里蔓。
桃撒腿往外面跑:“我去找!”
她疯狂往山那边跑。
遇到村里有人往家里跑。
有人喊她:“桃,回家啊!下雨了!”
桃头也不回:“我弟弟妹妹没回来!”
她跑到了山脚,顿住喘了口气。
山那么大,梨子和果子去了哪儿?
桃茫然四顾,大声喊:“梨子!果子!”
雨越来愈大,桃喉咙嘶哑,全身发热,全靠一股气撑着。
她往山上走,边走边喊。
晋恪也揪着心,这都是天下子民啊。
桃走了一段路,忽然晋恪听到了细微的叫声:“姐姐……”
晋恪一喜。
桃也听到了,猛然往声音的方向跑。
终于她找到了弟弟妹妹。
可是梨子和果子摔下一个山坳里。梨子脸上带着血,躺在山坳里,果子也闭着眼,像是没了声息。
桃跳进山坳里,她拼命地抱住妹妹,托着她的身子,往山坳外送。
桃病得很重,没什么力气。
但妹妹满脸的血,她好怕。
桃发烧发得头晕,她一发狠,奋力往外一托,手腕钻心地疼,但终于把梨子推出了山坳外。
然后是果子,果子轻一点,但是桃子已经没了力气。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弟弟托送出去,她自己颤颤巍巍地扒着泥土,艰难地爬了出去。
但桃已经站不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弟弟妹妹,眼睛颤了几下,终于控制不住地闭上了。
清醒着的,只有晋恪。
桃闭了眼,晋恪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她只能听到周围的雨声,也能察觉到三个孩子躺在地上,声息越来越弱。
晋恪奋力挣扎着。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现在无能为力的状况,只能胡乱折腾。
忽然,一阵疼痛。
眼前变亮,她能看到周围的环境了。
雨很大,帘一样遮天,泥水从山上往下流。
浸湿了桃的头发,也冲淡了梨子脸上的血,露出了一个狰狞的伤口。
晋恪害怕起来。
虽然她一直觉得他们一家活着没什么意思,但总归不应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样的一天里。
他们还,还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晋恪想大声喊救命,但仍然发不出声音。
天地间,雨冲刷着。
只有晋恪慢慢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