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雨茫茫。
晋恪死盯着远处,盼着雨中能有人来救救他们。
风吹动,树木摇晃,发出声音,晋恪满心以为有人来了。
但失望了很多次,仍然没等到。
她有些绝望了。
之前听国师过,人命贱。
她以为战时命贱,但没想到无战时,命也贱。
三个孩子而已。
她默默想着。
三个孩子而已,一点点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
是不是她不来这么一遭,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有三个孩子就这么死去。
雨继续下,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弱,晋恪出神地盯着不远处,心里一片空寂。
忽然,终于有了女人的声音。
“桃!”
“梨子!”
“果子!”
女人声音悲戚,晋恪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女人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娘!
孩子们有救了!
娘终于发现了孩子们,疯狂地跑来。
她没时间检查孩子们的身体,赶紧抱起看起来伤的最重的梨子。
然后,她另一手又拎起面色煞白的果子。
娘只有两只手。
只能带走两个孩子。
娘看着躺在地上的桃,全身都在颤抖。
她弯下腰,试图一起抱起桃。
但怎么都抱不起来。
要抱起桃,只能放下怀里的那两个。
怀里的是亲生骨肉,地上的也是亲生骨肉啊!
娘从没哭过,但现在看着孩子,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凄惨,晋恪忍不住心里发酸。
娘不是个多聪明、多决断的人,她做不了选择,就宁愿站在这里哭。,
舍弃是个大智慧,娘只是个普通人,她什么都不想舍弃。
哭到最后,也许能想到办法,也许就和孩子们一起死去。
但她是个娘,做不出放弃哪一个的事。
晋恪听着她的哭声悲戚,心头难受,三个孩子呼吸越发微弱,晋恪怕到极致。
晋恪努力着,试图发出声音,也试图挣出桃的身体。
深入骨髓的痛感袭来。
晋恪忍住,继续挣。
忽然,她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再然后,她感受到头脑发胀,冰凉的雨点在背上。
晋恪融入了桃的身体,承受了她刚刚的病痛。
眼前发黑,晋恪喉咙也很痛。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但快来不及了。
她手指颤抖,然后慢慢支起手臂。
晋恪抓着树皮,站起来。
她颤抖着:“走。”
娘哭着,抱着自己的二女儿和儿子,和大女儿相互依靠着,走出这片林子。
晋恪呼吸粗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濒死的感觉。
但她不敢死,只能撑。
摇晃着走了一段,晋恪听到了身边的娘大声喊:“这里啊!”
不远处有了几个人的应声:“找到了!找到了!”
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晋恪这口气泄了。
她一下子瘫倒在地,再没了意识。
晋恪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光线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光。
桃醒了。晋恪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操纵。
桃在一家医馆,沉默着听学徒话。
“你娘把自己卖了,才有了钱给你们治病。她把自己卖给了行商。”学徒:“许是当个仆娘,但你娘洗了脸,长得还不错,许是……”
学徒没再后来的。
“行商人不错,你娘从行商那里拿了钱,获准再照顾你们几日。”
桃没得选了。
家里可以没有她。但绝不能没有娘。
桃对学徒道了个谢。
她身子还虚,缓缓起了身,她出了医馆,慢慢往前走。
过了街,那边有个牙行。
桃记得娘过,卖进了牙行,不是当牛做马,就是进妓寮。
但她想着,自己不管是当年做马,还是进妓寮,都总比家里没了娘强。
桃大了,自己也能活。但弟弟妹妹还,爹身体不好。
桃把自己卖进了牙行。
拿着钱赎回了娘。
然后,桃走进了牙行里,背后是被拦住的嚎啕的娘。
桃平静坐在牙行给她的屋子里,第一次用清水洗了把脸。
洗了脸,换身干净的衣裳,以后就看命了。
她洗了脸,走到了铜镜前。
她细细看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样子,和梨子有点像……
晋恪又被困在了桃的身体里,没了知觉,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出惨剧。
晋恪心里憋得难受,她不懂这家人为什么就活成了这样。
桃走到了铜镜前,晋恪也想看看她。
看看这样的苦孩子,到底长个什么样。
这一眼,晋恪就如遭雷击。
干瘪的脸,眼睛不大,看着没什么福气。
这不就是那天在宫里扯疼自己头发的宫女吗!
这一晃神,晋恪再次缓过来,面前就是她的水银镜和玉石地板了。
身后的宫女还在哭着求饶。
大太监等着她的回应,准备着把宫女处理了。
晋恪停顿片刻,转身。
再次抬起那个宫女的脸,细细端详。
长得普通,满脸慌张,似乎就是无关紧要、死了也没人在意的东西。
但晋恪想起了桃娘的眼神,梨子抓了蚂蚱后得意的笑,少了一只腿的爹,还有从不哭的果子。
“你叫什么?”晋恪问她。
“奴婢……奴婢叫庆春!”宫女声音发抖。
庆春,是宫里的名。
晋恪摇头:“你入宫前叫什么?”
宫女庆春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桃!奴婢叫桃!”
晋恪转了身,明白刚才并不是一场梦。
她可以让步蟾把一个宫女处理了。
但桃不该死。
晋恪想留桃一命。
“刚好今天想吃桃了,”晋恪:“算她命好。”
步蟾弓腰后退一步,脸上带了笑:“奴才去给殿下取桃。”
现在季节不对,桃很少。
但宫里早做好了准备,什么都有,不能在主子们想吃什么的时候,没法子。
要是主子不能事事顺心,那自然是下人的错。
晋恪坐在镜前,继续梳发。
身后的桃战战兢兢,手里轻柔了不少。
但她总归是第一次服侍长公主,又出了点错。
晋恪眼睛的余光看到桃拿了不成套的发饰,忍了忍,没话。
在一个遥远的星际帝国,一群白衣的科学家守着屏幕,终于做出了判断:“融入成功。”
旁边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沉默地看着眼前。
他老了。
他那个本该继承皇位的长子死去了,只剩下一个天真的女儿。
公主在母亲的教导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未接受皇族的帝王教育。
但她的兄长死了,为了延续皇族的统治,她必须即位。她要证明自己能够做到一个掌管天下的人应该做到的事情。
老者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
旁人不敢看他。因为他握了兵权,明明是皇帝的养子,却提出了让皇帝禅位。
太子殿下死了。
天真无助的公主即将上位,却被能力强干的皇养子阻拦。
“为了帝国的永恒,”皇养子:“能者上。”
皇帝已经很老了,他看着朝堂中站着的女儿和视若亲子的他。
朝臣们不言语,只是站在了自己支持的人后。
各占一半。
最后,皇帝同意了这场试炼。
在远古时代,曾经有个晋国。
晋国有个长公主。
她的皇帝亲哥病重,她的太子侄子是傻子。
她的将军舅舅战功彪炳,但她早已在舅舅身边安排了杀手,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动手。
这个天下,她伸手可得。
皇养子表情淡漠:“若公主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登基为帝,即可证明她有帝王之才。”
公主也接受了这场试炼。进入后,她会忘记自己的所有事情,只作为那个晋国公主行事,但会保留自己的行为和思考。
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皇养子势在必得。
公主进入试炼前,看了皇养子一眼。
她不明白,年少时那个低着头轻轻叫自己姐姐的少年,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冷硬模样。
皇养子平静地遥望公主,眼神里是让她看不懂的东西。
晋国的晋恪什么都不知道。
经了附身之事,她终究有些害怕,所以叫来了侍卫,让他去探一番宫女桃的家乡,看看是不是和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
侍卫很快就给了回复,是一样的。
此事怪异,晋恪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她很想知道苦孩子桃,怎么就成了自己身边的宫女。
桃被传唤过来,规规矩矩跪在晋恪脚下,忍不住发抖。
桃听过长公主不是个体谅下人的人,很怕长公主是不是又想处置自己了。
但晋恪没有处置她。
“桃,”晋恪问:“你是怎么进宫的?”
桃的身子抖抖索索:“回殿下,奴婢家里贫穷,奴婢把自己卖了,运气好,被一个官家买了。”
“后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官家就遭了难,我糊里糊涂地成了官奴。被采买的太监买回了宫里,本来是做洒扫差事的,后来做的好,才到了殿下这里。”
晋恪点了点头,看来自桃把自己卖了,波折挺多,但结局还好。
她又问:“你家中如何?”
桃答:“奴婢家中父母还在,还有个妹妹叫梨子。”
果子呢?晋恪问她:“家中没有兄弟?”
桃静了静,似乎有轻微的吸气声。
然后,晋恪听到了她的回答:“奴婢的弟弟……一次雨中摔伤后夭了。”
晋恪猛然鼻子一酸。
她还记得那个孩子,穿着爹的空裤腿做的新衣,兴高采烈地抓蚂蚱。
晋恪什么都不出来。
她摆了摆手,桃便无声退下了。
晋恪仰起头,看梁上细雕后贴金的凤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果子这一辈子,到底还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