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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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恪不知道她爹怎么做的。

    但很明显,其他人对她更好了一些。

    那个叫枫郁的少年,她再没见过。

    那个弟媳应该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大少爷镇邦时常送些新鲜玩意来给妹。

    其他人对她也恭敬,日子过得不算艰难。

    过了几天,吃过午饭后,她爹:“娇娇,爹带你出去玩吧。”

    晋恪没出过门,还挺兴奋。

    只是,她个子矮,让她走路肯定不行,总抱着也不方便,她爹就让她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晋恪紧紧抓住了她爹的耳朵。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就那么一点大,骑在爹身上也没有很不像话。

    她的手紧紧抓住爹的耳朵,很怕自己掉下去。

    她察觉到爹的耳朵似乎有些不一样。

    晋恪往下一摸。

    左耳没有耳垂。

    她低下头去,声问:“你的耳垂呢?”

    她爹信口胡诹:“我本来有的,只是后来时常不好好吃饭,就有狼来了,把我的耳垂吃掉了。”

    然后,他问:“娇娇以后好好吃饭吗?”

    晋恪又不想理他了。

    她的手顺着他的耳后摸过来,摸到了一条长长的疤。

    晋恪的心一颤,这是刀疤啊,从脸颊到头顶,顺便削去了耳垂。

    她这个爹,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街上嘈杂,他们没走人多的地方,避开了人群。

    一边走,她爹一边让侍卫给她去旁边买点孩的东西。

    她一手拨浪鼓,一手麦秆糖。

    顾不了什么面子了,反正现在她是娇娇,晋恪含着麦秆糖吃得欢快。

    孩吃到好吃的,嘴里就会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口水混着糖水,流了她爹一头。

    她爹“哎哎”叫了两声,终究没舍得骂她。

    他们终于走到一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首饰铺子。”她爹:“还有其他的,爹都带你认一认。”

    “你这么一个可怜,爹不敢留多了。六间铺子,三个庄子,足够你活了。”

    “娇娇,以后你若是想嫁人,这就是你的嫁妆。若你不想嫁人,这就是你的身家。”

    “爹给你准备好了,什么都有。爹让族中人做了见证,让你兄姐都跪下发了誓,他们不抢你的东西。”

    “等我走了啊,估计他们也帮衬不了你多少。我只盼着你若是受了委屈,他们能帮你句话就好。”

    字字句句,都是父亲的心意。

    晋恪有些难过,她微微趴了身子,靠在他的头上。

    她爹絮絮叨叨:“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四年,没多少日子了。”

    “我都快死了的人,结果得了你这个娇娇。”他埋怨了一句,有些难过,也有些欢喜。

    “我现在有的这些体面,以后许是到不了你身上了。娇娇啊,你这一生,能高兴点活下去,活长点,爹就安心了啊。”

    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穿的绣团鞋。

    顺着肉乎乎的腿,摸到了女儿的后背。

    后背那么一点,堪堪有他一个巴掌大,脊骨都没长结实,撑不起半片天。

    他忽然心里有了无限伤感。

    “是不是爹这辈子杀戮太多,才在你身上有了报应?”

    “若是爹现在吃斋念佛,能不能让你有双好眼睛?”

    活到最后,他才发现,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功名利禄,临了了,都是一场空。

    只有娇娇趴在自己肩上的一点重量,还有她娘曾经伴过他的夜,才是他的安心所求。

    他也明白,若是再年轻一次,他还是会走上这条争名夺利的路。

    但他不年轻了。

    他现在只想陪陪自己的女儿。

    侍卫们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话。

    壮士迟暮,幼女懵懂。

    这事他们都没有办法。

    门口有人纵马路过,看到了店里的人,扯住缰绳,调了个头回来。

    “大将军,”来人下了马,大声问:“今日去军营吗?”

    晋恪猛然抬头,隐约有了察觉。

    她爹心托着她的身体,摇了摇头:“不去了,我老了,要含饴弄女了。”

    他和门口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等外面的人走了,晋恪低下头,声问:“爹,你是大将军吗?”

    她爹点了点头:“我是大将军。”

    晋恪心里倏然间闪过很多念头。

    但她爹又开了口:“娇娇放心,爹是大将军,没人能欺负你。若是再有蚊虫咬你,爹就死它。”

    大将军平了蛮北,踏了草原,而今,只想着为他的女儿死咬出红包的蚊虫。

    她爹颇为自豪:“爹是娇娇的大将军。”

    他快活地笑起来,顶着头上的女儿,左右摇晃。

    晋恪心里原本正严肃想一些事情,可他晃得她头昏。

    她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耳朵,把身子靠在他的头上,脚底在他胸前踩出了数道泥痕。

    晋恪又气又恨起来,心里骂他:这哪像个大将军啊,这就是个普通的傻老头啊。

    她心里一股子莫名的气,直冲脑门。

    晋恪被这股气顶着,发起恨来,使劲揪住了他的头发。

    老头哎呦呦地叫起来:“娇娇,娇娇啊,爹的头发不多了啊。”

    父女俩闹着,侍卫笑盈盈看他们,并不上手阻拦。

    之后,大将军总是把自己的幼女带在身边,明目张胆地疼爱她。

    疼爱得光明正大,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对娇娇儿的偏爱。

    他还去庙里跪求了佛珠串,戴在手上,从不脱下,给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孩子祈福。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他只盼着娇娇在自己身边,能多少沾了自己的一点福荫。

    盼着日后自己没了,曾受过自己荫庇的那些人,能还一些给娇娇,起码让她有些体面。

    她的一生那么长,他却陪不了那么久。

    晋恪站在宫里,有些不习惯光。

    她闭上眼,许久才睁开。

    当惯了盲人,竟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多长了双眼睛。

    她慢慢睁开眼睛,逐渐习惯了光。

    外面有花,还有草,仿佛那张如影随形的帘终于掀开了。

    她有些恍惚,轻声问:“那花是什么颜色?”

    桃正站在她身后扇风,闻言认真看了看那花:“是红的,殿下。”

    晋恪向前几步,用手指触了那花瓣。

    这是红色,旁边是绿色。

    可是,娇娇都没见过。她的一生,都活在帘里,不见一点光。

    娇娇她爹嘴笨,不清楚颜色。

    “啊。”晋恪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桃不明白,她看了一眼那花,觉得开得挺不错,但若是公主叹了气,那自然是花的问题。

    桃心眼里觉得,公主从没有错。

    她不再偷看那花,尽心尽力地给公主扇风。

    桃觉得公主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自她来了殿里,从没见过公主骂奴仆。

    上次康乐郡主的事,桃从头到尾都知道。也见到了公主的手段。

    桃知道,那事,公主本没有必要做的。

    但公主做了。

    贵人,比下人尊贵,桃知道这事,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没问题。

    公主能把下人的命当命,真真是顶好的人了。

    桃真心实意觉得,若是需要的话,她愿意为了公主肝脑涂地。

    下午时,步蟾进了宫。

    他最近有些事情要忙,宫中采买出了点问题,他要去查办。

    还有一些官员斗势,他在中间调停,万不可闹出不好的事情来。

    只是,他到底,也只是个太监。

    有些事,他能做,但别人不一定给他好脸色看。

    除此之外,他还得处理各种消息,把有价值的,呈给公主看。

    他一个净了身的奴才,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来的,该忙。

    步蟾先了采买一案中查到的人,问了晋恪的意思。

    之后,又提了祚阳城现在的情况。

    祚阳城颇大,离京城远,不富裕,每年赋税都是最少的。

    从去年开始,时常有民乱。

    “上月又乱了一波。”步蟾:“人不多,一群种地的,没什么谋略,杀了几户地主,抢了粮食。”

    “但领头的,是个账房,识字,懂些道理。抢完粮,就带人进山。”

    “山上难找人。但他们人数不多,剿灭也是迟早的事。”

    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晋恪没放在心上。

    每朝每代,都有想自立为王的。

    杀了就好。

    过了国事,晋恪和步蟾又起了别的。

    虽然,她是主子,他是太监,但其实相识已多年。

    她的很多事情,都是安排给步蟾做的。

    只是,之前,她只把他当下人,现在慢慢的,倒也开始把他当了人来看。

    都是人,相识多年。其实,在普通人看来,这勉强算是友了。

    但他们两个并没有这个意识。

    晋恪也只是觉得,有些话不方便给别人听,桃也听不懂,那她只能讲给步蟾听听了。

    “之前,我总觉得掌天下,才是第一等大事。”她叹了口气:“但是,掌天下,就是掌天下性命。”

    “人活一世,都不易。”她顿了顿:“谁都不该莫名其妙去死。”

    步蟾微微低头,从睫毛里看她。

    步蟾长得清秀,睫毛很长。她在他的睫毛里,像是被困在牢笼。

    他听了她的话,略一沉默:“慈不掌兵,善不握权。”

    “若是想做变天下的事,自然不能顾及太多人。”

    “公主这个想法,”步蟾迟疑了一下:“不像皇族之人。”

    皇族之人,就要视旁人为蝼蚁。

    晋恪沉默了一会儿:“不像皇族之人,是坏事吗?”

    步蟾轻声答:“是。”

    是坏事,但我很喜欢。

    晋恪起了身,看向前方。

    前方有朵花,是红色的。

    那红色应当是大将军的血,浸染皇城。

    而不应该是妆奁里的珠,被大将军戴在幼女头上。

    京城百官,看着她。

    大将军应该死在晋恪这里,然后百官齐齐欢呼“殿下英明”,彰显她的杀伐果断,威慑四方。

    她不能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