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晋恪出神地看着湖面,桃端了糕点走了过来。
晋恪捏了一块点心,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碾碎了往湖里扔。
不一会,她的脚边,就聚拢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锦鲤。
晋恪看着那鱼,心中无悲无喜,甚至生出一丝倦怠来。
她知道有很多事要做。
要派人去廿州,给杜揽他们两个收尸,给他们报仇。
还要去查明真凶。
甚至,她对凶手也有了些线索。
火烧过来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人了一句“公公,找到了。”
线索已经很明显了,但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坐在这里喂鱼。
她忽然觉得这世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杜揽死后,她似乎随着他,飘离了世间。
报仇了又如何,收尸了又如何。
杜揽死了啊。
忽然间,杜揽死了这一个念头进了她的心里,便没有消散。
她总觉得自己只要回了廿州的屋,就能看到杜揽在厨房给她炖汤。
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其实她被杜揽抱着,骑在马上逃了出去。
杜揽后背插着箭,这一幕总是虚虚幻幻,让她觉得是假的。
但杜揽死了。
这四个字又进了她的脑子,便刻进了里面,再无法抹除。
晋恪手里捏着点心,作势要喂鱼,但她眼睛看向前方,有些痴了。
杜揽,死了。
她开了口,有些疑惑:“杜揽,死了?”
但她面对湖面,没人能回她。
她的手在湖面上悬了很久,鱼儿游来游去,都没能吃到东西。
终于,有一只大着胆子,纵身跃出水面。
但它这一跃,也只是扑了一场空。
这群鱼,悻悻地游走了。
那鱼落入水中,溅了水在晋恪身上。
有些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水有些冰,她忽然被惊醒了。
“杜揽死了。”她轻声。
“我得给他收尸。”
晋恪站起身,急步往殿里走。
她满心里只有一个杜揽,没注意手里还有点心,握碎了一路的点心渣。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公主看鱼,怎么还能看出泪来。
她们跟了上去。
晋恪有些冷静下来了。
“叫任盛平来。”
任盛平今日正当值,听了吩咐,立刻赶到。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去廿州,郊外的林子里。”她顿了顿,闭眼压住了泪。
“有个地方着火了,你去里面寻,寻两具骸骨。”
任盛平听了这个吩咐,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然后,她又了之后的安排:“廿州现在有几个京里的太监在,你查清楚他们的来头,还有和他们有关系的人。”
她冷着脸做了最后的叮嘱:“严查,谁都不要告诉。”
“不管查到谁身上,都要如实告诉我!”
任盛平领了公主的令,立刻出发了。
这场安顿下去之后,晋恪就没了力气,做不了其他的事情。
天还早,她却不想动弹了,甚至连饭都不想吃。
于是,她洗漱后,上了床。
公主这个时辰就寝不多见,宫女能看出来,公主今日有些异样。
床帘被拉上了,床里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什么,但仍然伸出自己的手来。
因为看不见,她便可以假装,装作她还在廿州的屋里,手上戴着的是他送的镯子。
“真好,”她轻声:“这是独给我的。”
但是,她已经明白杜揽死了,她骗不了自己了。
明明知道,她却总隔着一层距离,触不到杜揽的离去。
晋恪在床上蜷缩了身体,在被子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杜揽。”她轻声:“我好怕。”
真奇怪,逃命时,她也没有这么怕。
这一辈子,没被人陪过,她也不觉得孤单。
但现在,她只想要杜揽。
第二天早上,宫女守在殿里,但是公主床上没有动静。
桃终于忍不住,轻声叫她:“殿下?”
但公主床帘内没有响动。
桃开始慌张。
她走近一步:“殿下,您醒了吗?”
“奴婢掀开帘子了?”
公主没有声音,桃只能掀开了帘子,生怕公主出问题。
掀开了帘,桃看到了公主侧身蜷在床上。
公主的眼睛木楞楞地睁着,桃有些担心,跪在地上问:“殿下怎么了?”
晋恪只觉得累。
她轻声:“我只想躺着。”
“谁来都不见。”
步蟾来了,被桃拦了回去:“公主身体不适,卧床不见人。”
步蟾有些担心她:“可是请了太医?”
“请了。”桃撒了谎。
之后,又有人想给公主请安,都被桃推拒了。
她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宫女了,做事得体。
但桃并不知道公主怎么了。
但她看见公主的眼神,就想到弟弟果子去世那日,爹娘眼里的悲戚。
晋恪两日不吃不喝,宫女太监跪在殿里求她。
“殿下,总得吃点东西啊。”
“奴婢求您,多少吃一点吧。”
甚至还有宫女在地上不停磕头。
晋恪终于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宫女太监。
有个宫女已经在地上磕头磕出了血来。
她想到了枝雪,还有杜揽身上的暗红。
枝雪,好疼啊。
杜揽不话,但那暗红越多,他就越凉。
晋恪抽了下鼻子。
“我想喝鸡汤,吃饼子。”
宫里膳食不安排这种,但公主愿意吃东西了,就是大好事。
宫女们欢天喜地忙起来。
御膳房做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做好了。
宫女留冬站在一边,躬身想给公主布菜。
但晋恪让她退了,自己拿了碗筷来。
她盛了一碗鸡汤,御厨选的都是鸡身上最好的肉。
这肉让她觉得有些心安,杜揽也是给她最好的肉。
她喝了一口,嘟囔了一句:“不是一个味。”
桃不知道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味,宫里的就是这个味。
晋恪一口口喝汤,又吃了饼子。
杜揽的饼子做得有些厚,不如宫里巧。
她吃一口,看一眼,甚至动念想一想,都是杜揽。
这一顿饭后,她仍然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想做。
案上放了奏折,她扫了一眼,并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她重又上了床,身体躺在被子里,但觉得自己的魂儿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晋恪闭了眼想,她死了很重要的人。
她的驸马死了,那些奏折又与她何干?
桃和留冬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但她们命苦过,见过极致的悲痛,所以明白,公主啊,是真的心伤了。
她们是奴婢,不了什么话,公主能吃上一点饭,已是好事,她们管不得别的了。
晋恪就这样痴了几日。
直到收到了任盛平从廿州来的急报。
送来的,有几封信,还有两个大盒子。
她不急着看信,先开了盒子。
大的那一个里,放了被烧毁的弓和剑。
那是杜揽的东西。
他特意弄松了弦,让她用,但他还没教会她,弦没了,他也没了。
晋恪给他擦过剑,记得他的剑刃完好。
但现在,这把剑磨损严重,刃上是一块一块的缺口。
晋恪忽然想到,那天,他是不是在引走那些人时,就先中了那一箭?
忍着痛,他杀光了追兵,又去寻了她,想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她就有些难受。
晋恪用手轻轻抚在剑刃上。
刃已经磨坏了,没能伤她分毫。
宫女们悄悄在一旁看公主,不明白只是一把坏剑,公主怎么就红了眼眶。
然后,她又开了第二个盒子。
这一下子,她的泪就真的止不住了。
“啊。”她嘴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喟叹。
然后,她拿出一支断裂的镯子,还有两块玉佩。
她把镯子和佩握在手里,终于有了实感。
她的灵魂回归了身体,晋恪有了真切的痛感。
“他死了啊!”
一股剧烈的痛攫住她的心脏,撕扯她的喉咙,她放声大哭,哭得看不清眼前。
哭得呼吸不畅,满大殿里只有她的哭声。
桃不明白公主为什么哭。
但她哭得那么凄惨,让桃有些心酸。
这一场后,晋恪眼睛红肿,喉咙嘶哑,却终于平静了下来,有了往日里长公主的样子。
她吩咐下去:“那这镯子修好。”
然后晋恪自己扯了一串珠链,将同心佩挂在了自己身上。
她坐在了椅子上,看起了任盛平送来的信。
看完后,她愣了片刻,片刻后才有了动作。
“叫步蟾来吧。”
步蟾正在宫里,来得很快。
他和往日无异,脸上带着恭谨的笑。
“殿下,身体可是安康?”他弓腰问道。
晋恪看了他片刻,终于开了口:“步蟾。”
“你那个院里,到底死过多少人?”
步蟾的笑僵在脸上。
他慢慢挺直了后背,这会儿不像个奴才,直视着晋恪。
过了会儿,他终于有了答案。
“我没数过。”
他没有隐藏的意思:“每月都有几个吧。”
晋恪看着他,无论怎样都想不到步蟾对着枝雪发疯的样子。
“为什么啊?”她轻声问,现在什么都挽回不了,她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步蟾仰头:“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眼神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的身体里,好像有好几个人。”
“一个认了奴才命的步蟾,一个不认奴才命、总有些气的步蟾。”
“一个有些傲气的书生谢步蟾,一个看不起太监却当了太监的谢步蟾。”
“一个受了罪的谢步蟾,一个记了恨的步蟾。”
“好多人,隔段时间他们就会在我脑子里吵闹。”
“有时候,我就变成了书生谢步蟾,然后抄了家,被人带走,折辱到几乎死去。”
“有时候,我还是步蟾,但忽然间,就恍惚看见很多人在欺辱我,割我的肉,在我面前弄死我的幼妹。”
“我需得拿着刀,把那些人杀死才好。”
他仰着头,神色平静,似乎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他早就疯了。
但枝雪他们不该死啊。
晋恪忽然有些苦楚:“但那些人,不该死啊。”
步蟾转了视线,看着她,认真问:“我的妹,我的阿姐,我的娘亲,我的爹爹,我的幼弟,我的阿奶,我的阿爷。”
“他们,就该死吗?”
他激动起来,忽然扯了自己的衣裳,被早就守在周围的侍卫按住。
“看看啊!”他大笑着。
侍卫看了他袍子里,轻声禀报。
“他脚趾只剩了四个……腿上全是疤痕,几乎没有完好……”
侍卫不忍再看,收回目光。
步蟾跟了晋恪这么久,可她从不知道他身上有过这么重的伤。
“总不该……”她喃喃。
晋恪脑子里有些混沌,人间怎会如此?
他不该这样,枝雪也不该那样,杜揽也不应如此。
明明人人无辜,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步蟾该死,但他到了这步,谁又该为了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