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中岁月之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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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了。”

    赵霁熟知商荣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理论不如求饶,求饶不如示弱, 在他生气时装可怜比什么都管用,故意把腔调掐得怯生生的, 稍待片刻,指着门外笑呵呵:“黑熊也带回来了,只有熊胆让他们取走了。那个是要拿去帮神农堂救急的,我想你若是知道了也会答应。”

    他边边靠近,慢慢坐到商荣身边,讨好地拈住他的衣袖,假惺惺问:“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商荣唰地扯回袖子, 横眉冷眼问:“你不是投靠唐辛夷了吗?怎不跟他一块儿走?”

    赵霁回来, 他浮躁的心霎时拂过一片清凉,却不肯为喜悦正名,偏要表里不一地做姿态。

    赵霁既然决定用“哄”字诀化解风波,就把他的刁难当成关卡, 一座座耐心攻克, 馋着脸:“谁我要投靠他了,我当初就是想自食其力才来峨眉山的,功夫还没学到家呢,怎么能走回头路?”

    商荣斜睨着他:“姓唐的舍得放你回来?”

    赵霁故作不解:“我是玄真派弟子,要守本门规矩,没有师傅的命令怎敢擅自离山?他再舍不得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刚才我不是让你跟他走了吗?”

    “嘿嘿,我知道你那都是气话, 我要是真跟他走了,不出五里地就会被你揪着耳朵拽回来。”

    “哼!”

    赵霁听出商荣这声冷哼里透着舒心,算定他的气已消去大半,伸手轻轻抚摸他腿上的绷带,柔声下气:“你这腿伤得不轻,糖心给了我很多伤药,我再帮你重新敷药包扎一下吧。”

    商荣拨开他的手,语气又复尖刻:“谁要用他的药,都给我扔出去。”

    赵霁赔笑劝解:“东西是东西,人是人,你不喜欢糖心,可药是好的呀,这道理还是你当初教给我的,难道忘了?”

    “……你就会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

    “徒儿哪敢啊。”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徒儿胆子,一头黑熊就能把我吓个半死,师父不是亲眼瞧见了吗?”

    “那头熊怎么不咬死你。”

    “全靠师父相救。”

    “我那是顺便,不是特意救你。”

    “是是,师父,我背你去洗温泉吧,用硫磺水泡一泡,伤口才好得快。”

    “你真有孝心,就去把水挑回来,让我在家里洗。”

    “好的。”

    “挑十桶。”

    “十桶?”

    “不想去?”

    “马上去!”

    看见赵霁猴窜出屋,商荣的心情焕然一新,好似将军仗全胜而归,他想:唐辛夷再会腻歪撒娇,也无法像自己这般随心所欲使唤赵霁,来去,比面子论威风,真正的赢家都是他。

    吃完玄真观里的粽子,师徒俩在五月初七这天背着沉甸甸的货物出发了,赵霁舍不得把乐果儿独自留在山里,带着它一同上路,先向南步行数十里来到嘉州。

    此地乃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汇处,水运发达,码头上停泊数以千计的客货船只,帆樯林立,号歌四起,岸上货物杂陈,旅客、商贩、搬运货物的挑夫往来不绝,别致的热闹景象都是二人前所未见的。

    赵霁的家乡益州也有码头,所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可终究不如嘉州水域雄阔,很少看到四桅以上的大帆船,他新奇雀跃地沿着水岸奔走,指着最大一艘长愈二十丈的帆船,急吼吼央求商荣:“我要坐那艘船!”

    商荣没走过水路,临行前却找人仔细听了一番,那种大船舱房按等级划分,高级的船费太贵,低等的都在舱底,阴暗潮湿也不安全。一般商旅出行都乘坐轻便的单桅船,干净通风,资费也公道。

    他习惯在钱财上斤斤计较,自然选最实惠实用的,无视赵霁耍赖,拖着他去找合适的船。

    不巧的是,这几天出行人数庞大,江边的船只多已满员,找到黄昏方看到一艘双帆的乌蓬快船,三个水手正蹲在船头做饭,船尾堆了四五口楠木大箱子,应该是旅客的行李。

    商荣走到岸边长声吆喝:“船家大哥,你们的船还载人吗?”

    水手们瞄他一眼,脑袋一个比一个摇得快。

    “不载,不载,我们吃完饭就要开船,你找别家吧。”

    商荣以为仓位已满,正要调头,一个青年人忽从船舱里探身出来招呼他。

    “兄弟,你们算去哪儿?”

    这人年约弱冠,相貌端正,身穿罗纹纱衣,头插象牙宝簪,气质也像个富家少爷。

    商荣听他口气,似乎有意接纳,忙:“我们要去襄阳探亲,不知可与公子顺路?”

    那青年和气点头:“顺路顺路,我家就住在襄阳,正好与你们搭个伴,快上来吧。”

    那三名水手听了忙来阻拦,青年:“这船上只我一个客人,铺位还空着好几个,何妨多载两个人?”

    水手们极力找理由:“我们怕搅了客人清静,到襄阳还有七八天路程,要是这两个孩子调皮聒噪,客人岂不要多余地怄气?”

    又:“您带了贵重货物,同行的陌生人越少越安全,倘若一不留神被人顺手牵羊,到时船停靠岸各奔东西,您上哪儿找对手去?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啊。”

    商荣见三个水手面相凶悍,态度怪异,寻思自古做买卖的都巴不得顾客多多益善,这艘船分明还能多载好几个人,他们为什么执意拒绝?

    即刻想到出门前陈抟叮咛江上多劫匪,常有杀人越货的惨案发生,有一种水贼,专门假冒船夫沿江作案,看到有钱商旅便将其诓骗上船,夜间行驶到僻静处再动手劫杀。眼前这青年行李丰厚,多半就是三个恶贼相中的肥羊,此刻身陷贼船,性命已在刀俎间。

    赵霁尚未瞧出门道,听三个水手恶意揣度己方,怀愤嗔斥:“你们谁顺手牵羊?少狗眼看人低!似这样的破船,爷还不乐意坐呢!”

    还想多骂几句,商荣突然抓住他的右手轻轻一捏,赵霁哑然地看向他,见他面色和悦,没有一点怒气,纳闷这暴躁高傲的师父今日怎的这般大度,居然能忍下如此露骨的非议和羞辱。

    商荣的大度是装出来的,他断定这伙人是水贼,又觉得那青年为人热情和善,不忍见死不救,决意混上船去,救人同时顺带除恶。

    当下好言好语同水手们商量:“三位大哥,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守规矩懂礼貌,更不会干偷摸扒窃的勾当,今日天色已晚,再找不到船,我俩就得在嘉州过夜了,耽误行程不,还白白破费盘缠。请你们行个方便,我们情愿多加一成船费。”

    青年听他话有礼有节,更愿意帮忙,对水手们:“你们让他们上船,我多出三两银子请你们喝酒。”

    商荣没看走眼,这三个水手确系江上惯匪,你当他们为何不愿搭载二人?若只是平常少年,不过顺手多宰两个冤鬼,只因贼人眼尖,一来便发现他俩腰间挎有长剑,怀疑是武家子弟,不敢轻易招惹。

    商荣也觉察到他们的心思,假装近前话,有意踩滑一步摔下台阶,滚到堤岸上哀声喊痛。

    他这一摔不仅为了消除贼人戒心,也是在向赵霁示意,赵霁先听这守财奴愿意多花一成船费坐船已是诧然,等他作势摔倒,便明白了七八分,知道这船有问题,而他们非上去不可。

    那青年见商荣摔倒,忙让水手上岸搀扶,水手们也想摸摸对方的底,其中一人跳上岸去,却落在了赵霁后头。

    赵霁扶起商荣,暗中向他使个眼色,大声:“我们有的是盘缠,干嘛非坐他们的破船?”

    拉开背上的包袱向水手炫耀:“你量我们没见过钱呢?睁大眼睛瞧瞧,光这些虎皮熊皮也值几百两银子!”

    强盗见了财物有如苍蝇见血,少有不动心的。

    水手们看他俩身上带着许多珍贵兽皮,就想来个曹操做寿,照单全收,将戒备谨慎丢一旁,先把两条大鱼钓进网里再。

    二人上船安顿好,与青年互通名姓,得知他姓崔名冉,今年二十有二,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此番刚从益州采买完货品,准备赶回襄阳成亲。

    过了一会儿,水手们端上饭菜请他们同吃,商荣谨防里面有麻药,推来之前吃过了,悄悄吩咐赵霁暂时忍饿,夜里用干料充饥。

    水手吃过饭便要开船,解开船头缆绳时,一个老和尚边跑边喊地赶过来,问他:“施主这船是到襄阳的么?能否借个光载老衲一程?”

    这和尚须眉皆白,面容慈祥,灰葛偏衫和蓝布包袱上缀满重重补丁,看来是个穷苦的游方和尚,年纪也已七老八十,跑动时好似一只跛脚的老兔子,颠颠倒倒,随时会摔跟头。

    水手们自然不愿让他上船,老和尚合十作揖,不住求告道:“老衲须在月中赶回襄阳,烦劳你们行个方便,我可以先付船费。”

    他递上一包银钱,想必都是化缘得来的,有的银子散碎得不成样子,不知走了多少路,道了多少好才能积少成多。

    赵霁瞧着可怜,帮他向船家求情,商荣原是不愿这老和尚担风险的,见他着急赶路,周围又没有别的船只,心想这三个水贼看起来都好对付,不妨再多保一个人,也跟着服船家让和尚上船。

    崔冉乐于助人,按见了这老和尚也会慷慨施援,这会儿却默不作声背向而坐,商荣眼瞅他的神色隐约有些不快,明显很排斥对方。

    有些人对僧道心怀成见,甚至于深恶痛绝,此人或许正当其类。不过他涵养极好,未将反感晾到台面上,不久船家妥协,老和尚来到船上,向同行旅客道谢行礼,崔冉淡淡敷衍两句便推犯困,上床歪着去了。

    赵霁迷信眼缘,挺喜欢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礼貌地询问他的法号,在哪个宝刹修行。

    和尚笑道:“请恕老衲暂时不便明言,待到了襄阳再行奉告。”

    众人不知他为何隐瞒身份,怀疑是个混饭吃的假和尚,只有赵霁相信事出有因,仍与他融洽相处。

    少时船开,顺着荡荡江水扬帆,这时斜阳西坠,云净青空,眼望江波浩渺,帆影参差,两岸青山绵延,水面余晖幻彩,景色分外壮阔绮丽。

    赵霁商荣都是初次乘船,并肩立在船头饱览锦绣山水。

    乐果儿和他们一样兴奋,骑在赵霁肩上,脑袋跟着他的头整齐划一地左右转动,滑稽景象逗得商荣哈哈大笑,几乎忘记身旁潜在的危险。

    那三个贼人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头两天都还安分,四个旅客也相安无事,崔冉对老和尚持续冷淡,老和尚也一直不肯吐露身份,他俩在狭的船舱里泾渭分明,商荣赵霁夹在中间未免尴尬,探究原由的想法与日俱增。

    到了第三日傍晚,船已驶过渝州,来到三峡境内。

    此处山水雄奇险恶,两岸怪石嶙峋,峭壁屏立。船行至巫峡中,但见江岸危岩遮天蔽日,绝壁上怪树丛生,飞瀑悬泉掩映其间,一路听得猿猴长啸,凄异哀转。身临其境,方知古人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句精辟传神。

    当此险山恶水,强盗们便如蛇游莽草,蠢蠢欲动,晚间煮了顿极丰盛的饭菜招待四人。商荣赵霁明白他们要下手了,这饭菜里定然做了手脚,一个假装晕船呕吐,一个只吃了几口白饭,准备夜间与贼人斗法。

    崔冉和老和尚不明情况,各自饱餐一顿,那汤水里果然下了蒙汗药,崔冉不一会儿便倒床沉睡,老和尚在一旁盘腿坐,也像失去知觉。

    商荣和赵霁约好装睡,且看这伙歹徒何时现形。

    盗贼也讲天时地利,耐心将船划到集仙峰下,该地是有名的天险绝壁,风高浪急,漩涡密布,尸体落水即沉入江底,休想再见天日。

    他们将缆绳挂在岸边大树上,拿出藏在鱼篓里斧头砍刀,商荣听到脚步声进入舱内,悄悄握住剑柄,算先砍一颗狗头示威。

    正蓄势待发,乍听得身旁一声幽幽长叹。

    “阿弥陀佛,老衲原以为三位施主会悬崖勒马,却原来你们终究执迷不悟啊。”

    本该昏迷的老和尚突然开口讲话,别三贼,两个少年也暗自吃惊,都想这和尚吃了麻药还清醒无事,绝非常人,多半也是哪条道上的。

    一个叫王财的水手恶斥:“老秃驴,你究竟什么来路?真心坐船,还是来坏我们的生意?”

    老和尚依然面团般和气,劝道:“老衲是来为施主们消灾的,你们可知自己已惹上杀身之祸?再不放下屠刀,恐怕性命难保。”

    贼人以为这是威胁,忙来个先下手为强,一齐举刀猛劈,商荣赵霁相救不及,那三把凶器齐嶃嶃砍在和尚溜光圆滑的脑袋上,岂料皮不破血不流,反而是刀斧卷刃缺口,瞬间都成废铁。

    “不好!遇上硬点子了!”

    三贼平日训练有素,被老和尚的护体神功吓个半死也能随机应变,立刻转身逃出船舱,争相跳入水中。

    商荣以为他们要逃跑,脚下陡然一震,船舱底板啪啦破出个大洞,水似龙头冲进舱房,顶破乌蓬,固定船只的缆绳也紧跟着被割断了。

    这些强盗水性谙熟,一遇强敌便潜水破坏船只,假若对手不会游泳,势必葬身水底,这也是他们选在水势凶猛处作案的原因。

    “快到甲板上去!”

    老和尚背起不省人事的崔冉,指挥商荣赵霁逃生,赵霁只顾抢救乐果儿,商荣却没忘记行李和货物,一股脑扛起跳上甲板。

    船正迅速下沉,湍急的江水似无边兽群,张牙奋爪包围他们。

    老和尚处变不乱,沉着地吩咐少年们:“二位施主请先上桅杆躲避,老衲护送这位公子上岸便来救你们。”

    商荣赵霁也正欲往高处躲,三两下窜上桅杆顶端,向下一看甲板上已没人了,他们急忙四处张望,赵霁先指着东边的水面:“在那里!”

    清辉照临,千波跌宕的江涛上,一个巨形鸬鹚似的黑影正点水滑行,一起一落便飞出十几丈远,正是驮着崔冉的老和尚。

    “他竟能背着人踏波而行,这老和尚真是深藏不露啊,单看轻功就和太师父不相上下!”

    商荣也知遇上了前辈高人,惊喜之余升起好胜心,决然道:“他待会儿定会问你我的师承,咱们不能给玄真派丢脸,别等他来救了,自己想办法上岸吧。”

    赵霁会水,在这湍浪激流里也可一试,但商荣是个旱鸭子,自己无法同时保护他和乐果儿,下水后八成会一起淹死。

    商荣的主意非他所想,见水已漫过甲板,猛然松手,下落时使出千斤坠,踩碎甲板,抱起一块较大的木板冲他叫喊:“你轻功练得那么用心,今天就来试验一下功力吧。”

    只要保持身轻如燕的状态就能同木板一道浮于水面,能不能求生,全看平日练功刻苦与否。

    赵霁莫名兴奋,他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在峨眉山时经常带着乐果儿窜崖越涧,攀藤荡萝,相信眼下这道考题难不到他,纵身一跳,鹅毛浮水般落在商荣身旁,一道踩上木板。

    商荣劈断桅杆当做船桨,二人运功驾驭脚下木板,在波涛中载沉载浮地努力向江岸划去,途中多有漩涡阻碍,浪头急扑,都被他们默契地协力化解。

    老和尚已将崔冉放到岸边,回身来救他们,见他们已施展轻功自救,便重新背着人沿岸追赶。

    两个少年顺流飘出一里地,终于成功登陆,乐果儿、行李、兵器,还有上百斤货物一件不少,全身而退,可圈可点。待到老和尚询问,大可自豪地报出师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