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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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时,正值春日。

    白日天气晴好,庭院中的樱树开了花,浅不可闻的花香氤氲在空气中,我在侍女的陪同下外出走了走,夜里正准备就寝时,家仆告知我父亲回到了家中。

    是要去探访旧友的父亲,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年幼的男孩。

    我来到大厅时,在点亮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个男孩的样貌。

    那个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黑色的短发软软地趴在头上,面上洒落着些许灯光带来的阴影,梅红色的眸子大而无神。

    不知是木讷还是生性冷淡,当父亲将他带到我面前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与我对视了数秒。

    只是数秒,而后又低下头,不话也没有动作。

    ——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他为何会与父亲一起回来,只是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很是特别。

    父亲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看着那个孩子对我:“这孩子的名字是清直,睦月是姐姐,以后要和清直好好相处啊。”

    他向我介绍的时候本想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脑袋,却被他躲了过去,父亲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略有些尴尬地握拳咳嗽了一声。

    而那个男孩,只是半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似乎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

    这种反应……

    若不是当天夜里父亲便与我解释了这孩子的身世,我大抵要以为这是父亲在外面和哪个女人生的孩子了。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父亲面露无奈,神色又透出怜悯和怅然:“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渡边家已经只剩下这孩子了,倘若将他留在那里,想必他一个人定会难以生活。”

    父亲此次出门要去探望的旧友,是他年轻时在京都道馆里往来甚密的同门师兄,只不过后来各自离开道馆回到家中,便逐渐失了联系。

    “前些时候他派人给我送了信过来,约我去京都叙旧,未料到我因公事耽搁,迟了些时日去,竟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父亲的语气中满是惋惜与遗憾。

    不仅如此,他似乎又把责任归咎在了自己身上。并且因此想起了几年前也是因病过世的母亲。

    “那就对清直好些吧。”我轻声对他:“节哀顺变,父亲大人。”

    倘若父亲能看开些,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好事。

    但若是他真的能看开,那恐怕也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因为父亲沉沉地叹了口气,忧愁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睦月……”

    他唤着我的名字,眼神极为复杂,我一看便知晓——

    “您又在思念母亲了,对吗?”

    在我尚且年幼时,母亲便因病过世了,不仅如此,也正是在那一年,原本身体健康的我忽然变得愈发虚弱起来。

    哪怕时至今日,家中请来的诸多医师们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健康。

    父亲请来的不局限于医师,也曾有来访的僧侣这大抵是某种诅咒,亦或者是所为何事降下的惩罚——只不过每次都只是了这些话便叹息着摇起头来,告知父亲自己并没有解决的对策。

    因为这本就是我的命运。

    但父亲是个过于有责任心的人,所以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论是母亲的病逝还是我的虚弱,都让他自责愧疚了许久。

    “睦月,你怪我吗?”

    在母亲刚去世不久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日日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自己没能保护好母亲,又自己一个人能给我的东西必然不够。

    直到我也开始生病了。

    他坐在我的榻前,沉默了良久。

    “果然……我根本无法照顾好你。”他:“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我谁也照顾不了。”

    而在那时,我反驳了他。

    “不是的。”我看着他的脸对他:“不管是母亲还是我,您都已经为我们做了足够多的事情,给了我们足够多的爱护,所以不用为此感到自责。”

    而我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不论是母亲的死亡还是我的病情,都只要顺其自然便好了。

    “命运本就如此,这并非任何人的错。”

    作为南町奉行的父亲,平时里要处理的政务本就繁多,却会每日抽出时间回家陪我和母亲吃晚饭,会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带我们外出赏花,用尽可能多的时间照顾着我们。

    我一直都记得,在年幼时,和父母亲一起外出赏花时,父亲将我抱在怀中,母亲笑容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连同那份回忆,都带着浅淡柔软的花香。

    “您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我。

    “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

    那个名叫清直的孩子,被安置在了我的住所附近。

    作为旗本武士,父亲食有千石,平日里自己却十分节俭,因为家中更多的花销,全部都是因为我。

    若非父亲食禄较为丰厚,恐怕我也用不起那些名贵的药材——只可惜药汁的味道却不会因为它的昂贵变得容易入口。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所以苦涩一些也没有关系。

    虽早已习惯这些味道,但父亲还是在家中备了金平糖,每次喝药时都会拿出一两块,希望这样能让我好受些。

    起初我觉得有没有金平糖都没什么区别,甚至,不吃这种东西反而更好些——毕竟是舶来品,其价格不菲,若是省下来用作其他花销反而更好。

    但看着父亲将包好的金平糖递给我的表情,我却改了主意。

    如果这样能让他更好受些,那还是备着比较好。

    距离清直来到家中已经过了数日,分明我们的住所离得极近——因为父亲觉得我们年级相仿,或许会让他更容易接受些。但他却像是完全不想与我往来一般,我根本没能见过他几次。

    尤其是白天,清直的房间总是紧紧地闭着,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会将他吃掉一般。

    连早饭和午饭,都是由侍女送到他的房间里,却不会在里面停留半刻——据我的贴身侍女,去给清直送饭的侍女都,无论她们什么,清直从来不会回应她们半句。

    “难道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托着下巴想,或许是因为他以前遇到过什么事情,所以变成了这种性格?

    随意的猜测猜对的可能性并不大,我其实很擅长理解他人内心的想法,无论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我都能对他们的想法感同身受。

    比如侍女对我的时而羡慕时而同情,父亲内心挥之不去的自责,甚至连那些初次见面的人,我也能体会到他们的感情。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迄今为止我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才会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只有那个名为清直的男孩,我看不穿他的想法,也读不懂他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了吧。

    我用这样的法服了自己,并且在傍晚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山的时候,看到了终于开房门的清直。

    那时我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檐廊上,准备前往大厅。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清直才会出门和我们一起用膳。

    他吃东西的时候动作极为文雅,一举一动透露出的无不是矜贵,由此可以得知,起码并不是受到了虐待而变成现在这种性格。

    父亲既然决定要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自然不会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白天不愿意出门也好,不喜言语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更何况这些举动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古怪,并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所以在吃完晚饭之后,父亲回到书房处理未完成的公务时,我问清直要不要和我一起在院子里走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话。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也没在用完晚膳后便直接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站起身,“那我们走吧?”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不会开口,只是我在放缓了步子的时候,黑发的男孩也步履缓慢地跟在我的身边。

    他这回倒不像初见时那般低着脑袋了,我也得以更加细致地看清他的长相,尚且年幼的男孩五官俊秀,仿佛已经能依稀看到其长大之后的俊美。

    我不由得笑了笑,却发现那孩子竟一直微微抬起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眼睛里,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