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再次见到的无惨时, 是站在御帘外看到了那里面微微弓着身子的瘦弱身影。
哪怕现如今早已回暖,甚至已经临近夏日,身体孱弱的无惨仍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能吹风也不能正常行走。
再一次见到他时,我才知晓他的身体竟孱弱到了这种地步。
分明在元服那日,他也只是看起来脸色比较苍白罢了。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神色变化,产屋敷家主也开口想要同我些什么。
“无惨那个孩子……”
“元服之礼时, 竟是无惨的状况较好的时候么?”
我断了产屋敷家主的话。
他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而后点了点头。
虽产屋敷家主仍是一副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模样, 但我却直接开口告诉他:“我想同无惨单独待一会儿,可以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便能料想到答案——产屋敷家主没有拒绝的理由。
无论是从各种方面来,让我与无惨单独相处,都不会有什么坏处。
于是他便同侍从们一起退下了,临走时又回过头看了看我, 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我并不关心他的想法如何,正如我不在意外边会有什么流言, 出现在御帘外也未过多时, 从里面传来了带着怒意的声音。
“谁站在外面?”
属于少年的仍带着青涩的嗓音从御帘的另一边传过来,似乎又是在为什么而生气的样子。
我没有话。
但未过数息,便从里边扔出来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是毫不友善的声线:“滚远点!”
我忽然愣了一下……
隔着御帘我所见到的只是无惨模糊的身影, 同理, 从他的角度, 想必也看不到站在御帘外的是何人。
正因如此, 才会展现出自己最为真实的一面。
原来平日里的无惨……竟是这般模样么?
在我脑海中思绪万千的时刻,里面又扔出了什么东西,却不如第一次扔出来时那般有力气了,伴随着的是猛烈的咳嗽的声音。
这些无不在告诉我——只是这样的举动,便足以令他病容全显。
虽然这样有些奇怪,毕竟我的年龄甚至比无惨还要年幼些,但实话——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悲惨的孩子。
不知为何,心底里便冒出了这样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态,所以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才会觉得他格外需要怜惜。
我掀开了御帘,直接走进了他的房间。
身形消瘦的男孩弓着身子几乎要趴在地面上,剧烈的咳嗽声从他那瘦的身体里溢出,大抵是因为过于难受的缘故,那弓着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着。
大抵也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察觉到了有人进来的动作,无惨将手掌撑在地上,猛地抬起脑袋。
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孔上仍存留着未曾消散的怒意,红梅色的眸子在有些暗色的房间里格外深沉,里面满盛着厌憎——
并非是对我露出的神色。
之所以会这般确定,是因为,在无惨抬起脸,当他的视线触及我的脸时,那张面孔上的怒意倏然间便像是发生了某种变化。
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恍惚与怀疑——就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连同那低靡狭长的眉眼也变得更可爱了些。
我眨了眨眼睛,回应了他投过来的视线。
“无惨。”
在我这般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走到他的面前微微蹲下身体,和撑着榻榻米坐在那上面的无惨平视时,他仍是这样——用略带着些呆愣的眼神望着我。
我只觉得——很可爱。
因身体孱弱而猛烈咳嗽的时候很可怜,睁大了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很可爱……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叫出我名字的无惨,那样的声线也带着某种异样的美感。
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明明只是个见面两三次面的男孩,却像是……足以撼动晴明大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般。
这是极为罕见……不,应该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才对。
哪怕是赖光兄长和博雅兄长,倘若真的比较起来,那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也是比不上晴明大人的。
但是无惨不一样。
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其实没有关系,这是我从博雅兄长身上学来的道理,弄不清楚的事情便不要去思考,而晴明大人也告知我——
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
所以我来了。
因为心中的声音告诉我,我想要见见无惨。
我又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面色苍白的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手帕。
这一次,他没有拂开我的手了。
分明已经春末,他的手指却仍带着浓重的凉意,只是微微蹭过便让人觉得那块皮肤也变得极为冰冷。
接过手帕的男孩用手帕捂着嘴又咳嗽起来,却比之方才的幅度要轻上许多了。
我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伸出了手,在他停下咳嗽的时候,将我带来的紫藤花放在了身侧,而后握住了他的手。
大抵是没想到我竟会做出这般举动,无惨面上的惊诧愈发明显,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能出来。
我将他的手拢在手掌中——虽然以我的手掌,并不能将它们全部包裹,但是……
至少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渐渐退去凉意。
“这样会好一些么?”
在无惨用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时候,我这般询问他。
无惨没有回答,于是我又将他的手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再次询问道:“会暖和一些吧?”
因为被御帘遮挡了即将落下山头的霞光,和室内氤氲着的,是比外面更加昏沉几分的颜色,在这样的光线下,无惨的模样便愈发能让人察觉到病中的姿态,脆弱而又苍白。
虽元服之礼已经过了,但无惨今日却未束发,随意披散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和肩头,衬得那副模样低靡而又颓败。
他只是用那双色彩哀艳的红梅色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没有话也没有动作。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般沉默下去的时候,却在我面前响起了一个轻轻的、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开的声音。
“嗯。”
是无惨。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往无惨的方向稍微倾了倾,看着他轻颤着鸦黑的睫羽,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
就算是这样的神态,也能让人觉得极为惹人怜爱。
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在这之后,奇诡的沉默却在我们之间扩散着,萦绕在身边的是不知为何名的怪异气氛,我感受到手中握着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双手已经暖和了许多,便松开了自己握着的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将他的手放开时我下意识抬起眼睛看了看无惨的神色,在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便像是某种名为“失落”的情绪。
而我现在所能确定的,也只是他不讨厌我而已。
因为不讨厌,所以在那时会问我可不可以再去找我,但也正因为只是不讨厌,所以才不会刻意去找我。
但这份不讨厌却也能让我在这种时刻,心平气和地同他一起坐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能握住他的手却不被拒绝。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能有这样的举动已经足够令我感到高兴了。
不管无惨是如何想的,在我看来——他大抵并不抗拒我的来访。
当我松开手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侧的那束紫藤花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主动问我。
这时候的无惨给我的感觉,和我站在御帘外所见到的大发雷霆的他完全不一样,因为这个时候的无惨,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样子,只是极为安静而又苍白的模样。
倘若是再仔细想想,便不由得令人生出某种想法,与其他一开始所显露出来的模样是大发雷霆,倒不如更像是因为某些问题而止不住地觉得焦躁不安。
想到这里,我拿起了自己身侧的紫藤花,捧着花枝递到他眼前:“这是我方才摘下来的紫藤花。”
闻言无惨眯了眯眼睛,他略微抬起脸看向我,红梅色的眸子里不知装着什么情绪。
“所以呢?”
他问了这样的问题。
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无惨紧紧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也不愿错过。
这样的反应令我有些意外,于是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睁得更大些看向他。
“因为我听堀川那边的紫藤花开得很漂亮,所以缠着侍女一定要去那里看,”我同他:“确实很漂亮哦,紫色的花瓣落在地面上,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绚烂也是最美丽的景致。”
听到我这般回答的无惨抿了抿嘴角,他问我:“你喜欢紫藤花么?”
我点点头,不仅是因为每年的贺茂祭都要乘着满饰紫藤花的轿辇出行,更是因为——我喜欢那样的颜色。
闻言无惨又问我:“那这个,是想让我也看看的么?”
仿佛是试探一般的话语,其中却带着几分心翼翼的意味,就像是心底里已经隐约有了某种期待,却因为我没有出明确的话语,因而也只是用隐晦的言语来进行微微的触碰。
我看着无惨的神色,忽然觉得很有趣。
“你很高兴么?”
见我没有回答,却又露出了笑容,于是无惨又问起我为何会露出这般神态的原因,“是因为摘回了喜欢的紫藤花?”
分明真正想问的并非是这个,但在我面前的无惨,却只是出了这种话。
这种并不坦率的模样有时也能令人觉得格外有趣。
于是我摇了摇头,同他:“虽然看到喜欢的紫藤花是很高兴的事情,但我并非只是因为紫藤花而高兴。”
闻言无惨的神色微变,他望向我的模样,令我想起了某些很有趣的事情。
想要稍微捉弄他。
心底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在下一秒便又被压了下去,在晴明大人面前无论我什么话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晴明大人能承受那样的言语,并且能顺着我的话同我继续开玩笑。
但无惨……大抵没法这样的。
并非是觉得遗憾,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感觉,既然已经知晓了无惨的性格与承受的能力,那么……
我能在他面前做的事,和不能在他面前做的事,也已经足够明晰了。
于是在无惨问我“为什么这么?”的时候,我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因为见到了无惨。”
在我出了这样的话之后,无惨露出了过分惊诧的神色,甚至还因此往后倾了倾,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在我歪着脑袋开始想自己哪里吓到他的时候,他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你生气了么?”
见他许久也没有把脸转过来,也没法看清他这时候具体是什么表情,于是我主动告诉他:“紫藤花是算送给无惨的。”
在我这般明确地告知后,他也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我又问:“你不想要么?”
这时候疑惑的人变成我了,明明那时候也接受了我让巫女送过去的在轿辇上装饰过的紫藤花,起码可以证明无惨并不讨厌紫藤花这种东西吧?
但现在没有反应的样子……
这样的疑惑其实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很快无惨又回过脸来,他接过了我捧向他的紫藤花,轻声对我:“谢谢。”
这个时候我所见到的无惨,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温柔”了。
因为是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所以下意识将视线停留得略有些久了,无惨像是不习惯这样的注视一般,又用不太自然的语气问我:“为何要一直看我?”
“因为很好看。”
“……”
闻言无惨沉默了一下,大抵是我过分直白的话让他有着难以反应,连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但在我指出这点的时候,他却瞪了我一眼。
我也努力把眼睛睁大了回视他。
最后还是无惨先在僵持中败下阵来——大抵是因为他没法像我一样坚持着睁大眼睛这么久吧。
可即便是落了下风,无惨也还是之前那副安静的样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
看着这样的无惨,我忽然问他:“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可以来找我么?”
闻言无惨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僵硬,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他坐立不安的法一般,他的样子表现得不怎么安稳。
“我……”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张开了口,但在第一个字脱口而出之后,剩下的话却没能流畅地被出来。
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又沉默了下来。
我大抵能看出他这时候的状态不大对劲,所以对他:“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啦。”
在我出这句话之后,无惨的状态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他注视着我的脸,看样子是在等着我的下文。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我一开始还经常问守在鸟居前的巫女们你是否来找过我,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虽然也有过觉得失落的时候,但我还是觉得,无惨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是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所以才没法来找我的。”
这句话并非是提问的语气,而是我在陈述自己的看法。
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嘴唇翕动着,“我想过要去找你。”
我歪了歪脑袋,神色平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但无惨大抵只是想这么一句话,所以在完之后,他便再度回归了沉默。
其实不论是什么模样的无惨我都觉得很可爱,所以哪怕他一句话也不,我仍能在他面上上好长一段时间。
毕竟——他并不排斥我的话。
哪怕没有回答,但无惨对于听我话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或是不耐的神色。
“所以我想,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由我来找无惨好了。”
我这般对他着,又稍微凑近了些,几乎是能贴着面颊的距离,我问他:“无惨觉得呢?无惨希望我来找你么?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闻言无惨不太自然地别了别视线,对我:“这种事……”
在略微侧过视线后,意识到我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时候,无惨的声音轻轻的。
“可以。”
他出这种话之后,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抿了抿嘴角又开口:“但是您身为贺茂斋院,产屋敷家又怎能让您亲自前来。”
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无惨的神色由一开始可以算得上几分明朗的模样倏然转变了,变成了带着些失落低沉的意味。
其中的缘由,倘若就是我所想的那般……
“这种事情完全不必担心呀。”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在他面上神色大变的时候对他:“贺茂斋院是贺茂斋院,睦月是睦月,贺茂斋院不会来拜访产屋敷家,但睦月可以来看无惨吧?”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无惨沉默了许久。
他的反应总是这样,一会儿像是因为什么而有了几分喜悦,但这样的心情却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便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像是伤感又像是惊慌般的苍白。
本以为这种时候的无惨也不会对我做出什么回答,不拒绝我便可以当做他默认了,但在这个时候,无惨却开口了。
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不可以。”
无惨对我出了这样的话。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我,连同放在他微凉的脸颊上的手掌也就这样停滞在了那里。
无惨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却不是想要握着我的手,而是将我的手从他的脸颊上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御帘的方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无惨开口了:“早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便知晓了一件事情。”
“那是我的未来,”他:“我……从/便是病痛缠身,所以每每见到那些医师们,他们也都只会同我,我的生命,不会超过二十岁。”
到这里的时候,无惨停顿了。
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般——会觉得难以接受其实也是正常的,不论是对谁而言,活不过二十岁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悲惨了。
我这个时候才更为清晰地明白了,为何在当初,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以跟作为贺茂斋院的我出半句多余的话,无惨也在遇到我时拦下了我,询问我为何要给他这样一个名字。
因为于无惨而言,一切有关于“悲惨”“怜悯”“同情”之类的言语与表现,都是莫大的折磨与荆棘般的巨刺。
正因为明白了无惨的心情,知晓了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更想坚持自己的看法。
“不会的。”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对他:“那样的未来,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晴明大人曾对我过,言语也是一种咒,再扩大些来,大抵这世间的一切都能被称之为“咒”。
所以,我现在所的话,大抵也可以被称之为“咒”。
因为我了无惨不会迎来那样的未来,那么倘若无惨也接受这样的法,事情就算真的有所改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无惨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因为我是‘无惨’么?”
在他这般询问我的时候,便已经能够看出其想法的变化了。
倘若无惨并不相信我的话,那我为他取的“无惨”之名,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我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入,对他:“因为你是‘无惨’。”
闻言无惨忽然笑了起来,并非是像我一样的笑容,也并非是晴明大人那般的笑容——只是一个紧的弧度,短暂得像是错觉一般。
但它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了无惨的脸上。
“睦月姬,”无惨低了低脑袋,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着的手掌上,就在我思考着他会出什么话的时候,无惨开口了:“您抓得有些紧了。”
“……”
我沉默了一下,而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换了个坐姿盘腿坐在他面前。
屋外的斜阳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沉的天幕中,和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极为暗淡,想着再不走大抵侍女也要冲进来找我了,我起身摸索了一阵,一边询问着,一边找到了烛台。
“无惨,”在点燃了烛台以后,我对他:“等你的身体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紫藤花吧。”
在烛光下无惨的眸子里颜色暗沉,但他却笑了起来,是轻柔的、浅薄的笑意。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