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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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那日许下的“一起去看紫藤花”的约定起了作用, 无惨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有所好转,最为明显的变化,便是我偷偷跑来找他时、所看到的他那日益消退的病容。

    之前母亲大人从宫里命人为我送来的金灯,我只让人将金色的那一株种在了神社的庭院里,前些日子又来探望无惨时,便将另外一株带来了产屋敷家。

    起来也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 但我却觉得过了许久了, 其中的缘由……大概便是自那次之后我也是实实过了数月才再次来到产屋敷家。

    因为那日无惨的表现,忽然令我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被那样的怪异所困扰着,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更不明白自己在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门口拿进来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还惊讶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问我:“这是……前些日子才从唐国运来的金灯么?”

    在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之后, 他面上的神色则是更加惊诧了。

    用复杂的眼神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他才开口询问:“您这是算?”

    迟疑的语气隐晦地试探着,我回答他:“是要送给无惨的。”

    没有在门口的院子里停留太久,我一面抱着花盆往无惨的院子里走,一面对他:“因为母亲大人让人给我送来了两株,所以我把其中的一株种在神社的庭院里之后,就把另一株带来了。”

    在我解释的过程中, 产屋敷家主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也没有跟上来。

    在我踏入院们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停在了院子外面。

    无惨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植物自然感到新奇, 在听到我解释还有另一种颜色存在时, 他询问我:“另一株是什么颜色呢?”

    看着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这般模样倒显出了几分乖巧的意味,思及此处我忽然很想逗逗他,便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无惨猜猜看呀。”

    闻言无惨真的开始猜测起来,了好几种颜色,我都只是笑而不语,虽然我无法看到自己这时候的表情,但若是仔细想想,约莫也和我看晴明大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差不多吧。

    无惨显然无法从我的笑而不语中体会到什么东西,在发现自己猜不出来之后,他便皱了皱眉头,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我——沉默而又凝重的模样。

    “别生气嘛……”

    “没有生气。”

    在我试图挽救一下的时候,无惨却断了我的话,那声音冷淡而又疏离,但若是仔细听听,却能从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的意味。

    嘴上着没有生气,但当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时,指尖才触碰到他的手背,他便将自己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移了移,就像是刻意躲开了一般。

    我顿时意识到了他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但在那个时候,我却依旧没能告知他,除了我那日所带来的那株红色的金灯之外,另一株被种在贺茂神社中的金灯究竟是什么颜色。

    起来金色的那株金灯才是更加稀奇的存在,但我在收到时却下意识将它种在了神社中,更不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在无惨询问我时也没有告知他。

    那日直到我离开无惨大概也还在闹脾气,正因如此,在后续的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一想到无惨便心生犹豫。

    直到晴明大人外出归来,按照自己的承诺带着我去了坂逢关。

    坂逢关的蝉丸法师也算得上是博雅兄长的半个老师,晴明大人又与博雅兄长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看在博雅兄长的面子上,蝉丸法师不仅接待了我们,还为我们弹奏了他极为擅长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听到这般哀艳的音色,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沉浸在其中许久,待到曲子弹奏完了,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都望向我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晴明大人是带我来坂逢关,但事实上他也将博雅兄长带了过来——或许更为贴切地,应当是博雅兄长带着我和晴明大人前来拜访蝉丸法师才对。

    起博雅兄长与蝉丸法师相识的过程,那就不得不提起博雅兄长过人的音律天赋以及他对乐曲的痴迷了。

    在某次听了居住在坂逢关的山中、能够弹奏琵琶秘曲的蝉丸法师的存在之后,博雅兄长便惦挂了许久,最终还是来到了山中,除了要在宫中守夜的时间之外,博雅兄长等了三年才等到蝉丸法师愿意同他见面。

    博雅兄长正是这样赤诚执着之人。

    是托了博雅兄长的福,我与晴明大人才能这般轻而易举便见到蝉丸法师。

    我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坐直了身子,却忽然听到蝉丸法师发出了声音。

    “您是睦月姬,对么?”

    在听到这样的询问后,我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蝉丸法师是位盲法师,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又开口道:“是的。”

    ——虽然眼睛无法视物,但蝉丸法师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个盲人。哪怕年事已高,他的眼睛却没有变得浑浊,反而有种通透明亮的感觉。

    这也是我为何早就知晓他是位盲法师,却在听完曲子后心神未宁时忘记了这点的原因。

    听到我的回答,蝉丸法师忽然笑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又问我:“您觉得这两首曲子如何?”

    我并不知晓蝉丸法师为何要这般询问我,听到这个问题时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识看了看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

    晴明大人也只是噙着笑意安静地看我。

    于是我思考起来,告知了蝉丸法师自己的感受。

    “是极为悲伤哀艳的曲子。”

    闻言蝉丸法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竟将自己手中的琵琶递向了我:“我听闻过您的名声,睦月姬通晓音律,不知您是否能为我们弹奏一曲。”

    并非是恃才傲物的讽刺,蝉丸法师的语气极为诚恳——他是真的出于对音律的喜好,所以才会想要听我弹奏曲子。

    但我却迟疑了一下,望向了博雅兄长。

    他朝我露出一个安抚与鼓励的笑容,向着我点了点头。

    实话,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数月未能碰过琵琶了,所以在刚从蝉丸法师手中接过琵琶的时候,油然而生的生疏感持续了数息,拨弄琴弦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这样的生疏感让我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蝉丸法师,他面上的神色极为平静,似乎正在等我调整状态。

    蝉丸法师的反应令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在稍稍试了试手中的琵琶弹奏的感觉后,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蝉丸法师弹奏时的声音。

    虽然是今日才听到这两首曲子,但那些旋律却仿佛在听完之后便刻印在了心中,回忆着那时自己听到曲子时的感觉,指尖便流泻出了同样的曲调。

    待到我弹奏结束,抱着怀中的琵琶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对面的蝉丸法师面上的怔愣与恍惚——晴明大人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也已经敛去,博雅兄长的神色也极为复杂。

    在我们周围似乎萦绕着诡异的沉默,半晌之后,是蝉丸法师开口了,他同我:“睦月姬果真名不虚传……”

    “之前博雅三位同我,隐没未闻的秘曲,倘若是就此被掩埋实在可惜,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博雅三位才会在坂逢关附近等候了三年。”

    蝉丸法师的声音里满是感慨,他告诉我们:“正因为博雅三位是位执着的风雅之人,所以我才会愿意为他弹奏这些秘曲,倘若是无法欣赏这些曲子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他们弹奏的。”

    但他却在我们面前弹奏了——而在那时,他并未听过我弹奏半首曲子。

    “您如何能知晓我们是能听懂曲子的人呢?”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蝉丸法师却轻笑道:“因为博雅三位也弹奏了这两首秘曲,我称赞了博雅三位之后,他却同我……”

    “了什么?”

    “他,‘我并非是能将这些曲子真正美妙之处弹奏出来的人。’博雅三位并不认同自己的技艺,因为他告知我,‘在京中有远比我更加通晓音律之人存在,倘若是她的话,必定能将这两首曲子的真正动人之处演奏出来。’”

    蝉丸法师告诉我们:“正是因为博雅三位了这种话,所以我才会想要见您。”

    听到蝉丸法师了这种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别过脸盯着晴明大人。

    在我眯起眼睛的时候,晴明大人叹了口气,“但我也并未食言,的确带您来了坂逢关,也让您听到了蝉丸法师所演奏的秘曲呀。”

    “可是晴明大人半句也没有提到过,是因为博雅兄长,所以蝉丸法师才会想见我的。”

    在我这般质疑之后,晴明大人才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同我:“您生气了么?”

    我没有回答他,鼓起脸颊望向博雅兄长,“博雅兄长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总是被晴明大人捉弄呀。”

    闻言博雅兄长表情有些呆愣地看着我,令我更是心生感慨。

    难怪晴明大人总是做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却忽然想起了无惨。

    分明都是被捉弄的一方,但无惨的反应却和博雅兄长截然不同,对于博雅兄长来根本不值一提的、甚至他自身都不觉得是捉弄的事情,在无惨看来却是能在他心底里扎根许久的隔阂。

    但若是就此与无惨断绝联系,那么于我而言也太过遗憾了。

    在从坂逢关回来的第二天,我又让侍女为我准备了牛车,偷偷地从神社里跑了出去。

    站在无惨的院子门口时又忽然生出了几分犹豫,视线不由得落在了那株红色的金灯上,我倏然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称——彼岸花。

    因为有着凄美的传而得名的、地狱之花。

    不知为何要在这时想到这种事情,我抿了抿嘴角,还是鼓起勇气来到了无惨的房间门口。

    现如今已是深秋,而距离我与无惨的初识也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的时间,昔日所见到的男孩现如今又抽条般长得更高了些,但那微微弓着的脊背,却从未像他所希望的那般挺起。

    我隔着御帘往和室内望去,虽然尚未入冬,但近几日的气温却急转之下,以无惨的身体状况——房间里会燃起火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隔着御帘所见到的景象,在恍惚间令我觉得就像是回到了我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但哪怕是那时候的我,也不会想现在这般犹豫紧张着。

    即便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在紧张些什么。

    是因为我的玩笑似乎惹恼了无惨?还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应付无惨这种类型的人?

    或许都有吧……可产生这种想法的缘由,却是因为我过分在意他了。

    因为在意,所以哪怕是事,也会在心目中放大到千万倍。

    “都已经到了门口了,为何还不进来?”

    在我站在门口迟疑着的时候,忽然从御帘的另一边传来了无惨的声音——是一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即便只有数月未见,在他的身上也发生了足以令我觉得陌生的变化。

    当我因听到他的邀请进入和室,像往常那般坐在他面前时,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比他要矮上半个多脑袋了——哪怕这时候的无惨仍未挺直脊背。

    大抵是我面上的呆愣有些明显了,无惨瞥了我一眼:“为何这样看我?”

    “觉得很奇妙。”

    我如实告知他:“虽然只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但无惨却变了许多。”

    听到我这样回答,无惨的面色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表情微微转变着,红梅色的眸子在眼中有些游移。

    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还是看向了我:“你不喜欢这样的变化么?”

    无惨的声音很轻,却又是实实在在询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在这般询问了之后,我却愣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情绪在瞬间侵占了思维,我觉得……这样的无惨,似乎比上一次我们见面更加坦率也更加……

    怎么呢,听到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无惨似乎在同我开玩笑。

    这样的想法大抵有些突兀了,而对于以前的无惨而言,而是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他所发生的变化,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并非只有我在考虑着他的感受,让自己去迎合他,无惨也感受到了我的心情,并且给了我最好的回应。

    他也在改变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绪,与其是喜悦,倒不如是惊喜才对。

    于是我告诉他:“很喜欢哦。”

    虽然以前那个无惨也很喜欢,但现在的无惨,是更加喜欢的喜欢。

    我笑了起来,想要告诉他的话也脱口而出。

    听完之后无惨的眼神变得有些闪烁,仿佛是为了缓解什么紧张一般,他看向我手中抱着的盒子。

    “这是什么?”

    不得不这的确是个十分有效的好方法,因为我也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盒子上,我将盒子开,从里面取出了一面琵琶。

    “琵琶?”

    “它的名字是‘玄象’。”我对无惨:“这是之前从唐国带回来的琵琶之宝,因为曾经出现过异象,大抵便是‘因为玄象也是有灵之物,所以被放置在宫中不被人弹奏的时候,自己发出了铮鸣的声音’于是父皇便将这面琵琶送来了贺茂神社。”

    听到我这般解释的无惨露出了有些懵懂的神色,他抬起眼睛看向我:“那么你今日将它带来又是为何?”

    闻言我歪了歪脑袋,“无惨不知道么?我会弹奏琵琶哦。”

    大抵是因为常年都待在产屋敷家的府邸之中,又没有人告知他外面的情况,所以那些在京中流传着的传闻,无惨绝大多数都不知晓。

    不过于他而言,其实并不知晓那些反而更好。

    我没有对无惨自己有多么通晓音律这种话,也没有告诉他我去坂逢关学来了蝉丸法师的琵琶秘曲,只是对他:“有人教了我几首新曲子,我弹给你听如何?”

    无惨没有拒绝我的提议,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听我弹奏了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面上的神色极为专注,却并没有像蝉丸法师或是博雅兄长那般,觉得我所弹奏的曲子里有什么深意。

    这不由得让我觉得,比起我所弹奏的曲子,无惨更为在意的,似乎是弹奏者本身。

    只因为现在是我在为他弹奏着琵琶,所以他才会露出这般专注认真的模样——哪怕他其实并不擅长品析其中的深意。

    “你觉得如何?”

    在我故意凑到他面前这般询问,想要听听他究竟会如何评价的时候,无惨便像是绞尽脑汁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语全部用来形容它们一般。

    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发笑,我将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琵琶塞到了他的怀里。

    “那无惨想学么?”

    我这般询问着他,托着自己的脸颊对他:“无惨要是也会弹奏琵琶的话,那就可以弹给我听了吧?”

    一开始的时候,无惨只是皱了皱眉头,从面色便可以看出来抗拒,但在我出“可以弹给我听”这种话之后,他脸上的抗拒便成了另一种情绪。

    “你很想听么?”

    无惨这般询问我。

    实际上想不想听并不重要,只是这时候的回答,大抵会影响到无惨做出的选择,所以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了“想。”

    而在我出这种话之后,无惨也真的认认真真地学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有过他所遇到的那些,诸如曲谱如何或是弹错音记不住弦之类的、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状况,所以一开始的教学其实并不顺畅。

    在第一天的教学结束,望着外面黯淡下来的天色,我准备要回神社的时候,无惨连最简单的曲子也没有弹奏出来。

    “刚碰到琵琶,一天之内便弹奏曲子并非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无惨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也已经很了不起啦……”

    在我试图安慰一下他的时候,他忽然抬起了脸,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问题:“你学了多久才能弹出一首曲子?”

    事实上,我第一天就弹奏出来了——或者更加贴切地,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弹奏了一首曲子。

    但这样的事实要是真的告知无惨,恐怕又会让他的心情往某些不太好的方向发展。

    本想随意编一个时间糊弄过去,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不出口了。

    于是我对他:“我花了多久并不重要呀。”

    无惨仍是执拗地看着我,一副听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

    仿佛又一次面临上次的金灯颜色那种问题一般,倘若什么都不,那迎来的结果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大概又要等好几个月无惨才会消气吧……

    所以我同他:“第一天就会了。”

    我这时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因为觉得无惨的信心或许会因此受到击,于是我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但是没有关系的,无惨……”

    “我知道了。”

    是极为平静的声音。

    没有想象中的阴沉脸色,也没有想象中的皱眉,无惨这时候所露出的神色也在我的预料之外。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以为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反而平静了,正想对他些什么劝慰的话,但他却同我:“我会学会的。”

    黑发红眼的少年同我:“我会学会如何弹奏琵琶,然后把你在我面前弹奏过的曲子,也弹奏给你听。”

    便像是为了遵守这份承诺一般,无惨对我:“所以……多教教我吧。”

    我倏然睁大了眼睛,嘴角却不由得翘了起来,我同他:“好呀。”

    那面名为“玄象”的琵琶,便是从那个时候起,离开了贺茂神社,留在了无惨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