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有血液溅入了眼睛, 令我不由得闭了闭眼,视线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 我这时的表情必定极为扭曲狰狞。
从指根输送过来的只有阵阵疼痛,连带着手掌也有些痉挛,血液从断口处汨汨涌出,流失的血液导致头脑逐渐昏沉。
在某种寒意涌上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没什么关联的事情——似乎冬天就要来了。
奇异的心情涌上心头,其中夹杂着的却并非欣喜或是期待, 而是某种……近乎慌乱般的无措。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才好。
但这样的感觉,却并非是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产生的。只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真正令我产生这种想法的, 是在那寒冷的冬天过后,所要迎来的春天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头脑似乎也变得不太清醒了——大抵是因为没有任何准备的缘故,手指根部的断口丝毫没有要停下涌出血液的意思。
浓稠的血色侵染了整张矮桌, 蔓延而下滴落在蔺草编成的榻榻米上,我的衣角也被染上了深沉的暗色, 此刻我所置身之处, 便如同曾经所听的物语中那些凄厉惨烈的景象。
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毕竟我的障门早已紧闭, 而血腥味应该也还不足以传到门外的走廊去。
但我的障门忽然被人拉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冲到我的面前, 捏紧了我的手掌——是在为我止血。
她夺走了我手中的匕首,语气强势地让我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捏紧她所按着的位置, 又对我:“你先等我一下, 我去外面给你找止血的东西。”
我忽然愣住了, 下意识按照她的做法做完之后,未过片刻,她便带着干净的布料和一个瓶子回到了我的房间。
在花街这种地方,药物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她却能随便拿出来……
我没什么表情变化,沉默地看着她为我包扎好伤口,“你是谁?”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龄比我稍大些,面上的神色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健康感,不仅如此,她还有一双眼神坚定的眸子。
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雏鹤,”她:“我叫雏鹤,是这几天才来京极屋的新人。”
出这种话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房中的景象,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询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在问我——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其实很少有人询问我这种关于我自身想法的问题,尤其是店子里的人,她们绝大多数只会询问我如何才能让她们的客人们也像无惨一样出手大方,亦或是如何才能找到像无惨这样的客人。
所以在雏鹤这般询问我的时候,我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要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的手掌残留了包扎后的血迹,矮桌上安静地躺着那根指——以苍白而又纤细的模样浸在发黑的血泊中,无端透着几分可怖与诡谲。
闻言雏鹤皱起了眉头,大抵是无法理解吧。她是新来的,不知道这种事情背后的意义也很正常。
所以我给她解释了,就像其他人告诉我一样,我也把这种做法告诉了雏鹤。
“用这种方式来向客人表达爱意?”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似是难以理解,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什么:“太荒唐了。”
我盯着矮桌上的那根手指,不知怎的竟附和了她的话:“是啊,太荒唐了。”
但我却不是在我现在的这种做法,而是在评价自己的想法。
我想起了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念头斩下这根手指的——是因为希望无惨能够喜欢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询问他,我在他心目中究竟算是什么。
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足够荒唐了。
但雏鹤并不知道我具体在想些什么,所以她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起身出门,向路过的侍女要了一盆水和一块布,在接过她递给我的东西时,她睁大了眼睛:“您的手……”
我提了提嘴角,露出来的是浅浅的笑意:”已经包扎过了,不用担心。“
矮桌上的血液没法彻底擦干净,滴落在榻榻米上的血迹更是已经渗入了缝隙之中,根本没有全部弄出来的可能性。
但我还是擦拭了很久,直到障门再次被人拉开。
这一次来的是三津老板娘。
她没有像雏鹤那样一进来便直接冲到我面前,而是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擦拭着血迹的举动持续了许久,才开口道:“已经擦不掉了。”
她对我:“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肯定会留下痕迹,再怎么努力挽回,结果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开口,只是忽然有种感觉,感觉她所评价的,其实并不是我正在擦拭血迹的这一举动。
于是我抬起脸看着她的表情,“挽回什么呢?”
闻言老板娘皱了皱眉头,“客人的想法并不会因为你的一根手指头发生什么改变,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不管你怎样他们都会觉得喜欢,想要用这种方式挽回客人的心是不可能的。”
我忽然笑了。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
并非是这样的。我在心底里反驳了她。
“别再擦了,我待会儿让人来给你换掉。”
老板娘将我拉起来,“现在先去上药。”
“不用了,”我挣脱了她的桎梏,告诉她:“我已经上了药了。”
老板娘虽有些疑惑我是哪里来的药物和包扎的纱布,但在抬起我的手看了看之后,也没再多什么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留下了这样的话。
——*——
我从柜子里找出了大合适的木盒,将那根仍带着血迹的手指装进了盒子里,并且在第二天无惨遣人送来礼物的时候,算让那些人将这个盒子带给无惨。
但他们却拒绝了我的请求,并让我亲自将礼物交给无惨。
“能够收到您的回礼,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留下这句话的侍从们,又像往常那般,没有任何逗留地离开了京极屋。
在当天夜里,无惨光顾了我的房间。
我们面对着坐在和室内,老板娘早已让人将我房中的榻榻米和矮桌都换成了新的,不仅如此,连同屋中的屏风也一并换走了。
那面有着我看不懂的繁琐花纹的屏风,被换成了一面黑底金纹,绣着浮世绘水纹的新屏风。
进门之后的无惨,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手上流转——哪怕我将手掌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中,他也仿佛是早就察觉了什么一般,紧紧地注视着我的衣袖。
“我听你有东西要给我?”
无惨开口道。
他的声线与往常有着极大的区别,低低地带着靡丽的颓淡,却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几乎要与昏暗的灯色融为一体。
那个盒子就在我的手中,被我用宽大的衣袖遮挡起来了。
在无惨那双暗红色眸子的注视之下,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掌,将那个盒子放在了我们中间的矮桌上,然后按着盒面将木盒推向了他。
他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立刻开,而是轻声询问道:“里面是什么?”
分明是在提问,却没有听出半分疑惑的感觉。
“是我想要送给你的东西。”
我同他:“无惨,开来看看吧。”
闻言他没再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了,却也没有拿起盒子,而是直接将盖子翻开,将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我们的视线中。
盯着那根因不再有血液循环而变得惨白的手指,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听到了一种法。”我轻声道:“在花街里有一种做法,女子们会将自己的指斩下送给恩客,要是按照这种法的话,我只有无惨一个客人,所以只需要斩下一根手指就好了。”
闻言无惨终于抬起了脸,那张本该盛着儒雅与温柔的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仿佛挤压着黑云随时都要落下阵雨的模样。
因灯光的作用而多带上了几分阴影的面庞,恍惚间竟令我觉得,这时候他眼中的眸色,竟比我斩下自己手指时流出的血液更加浓稠。
“我是你的恩客么?”
他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闻言我摇头了,没有丝毫犹豫,“我并不觉得无惨是我的恩客。”
做出这种判断、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无惨并非是想要用钱来从我身上买走什么。”
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想明白了。
之前是因为这种问题太过复杂想不明白,后来是因为……逐渐能够理解他人的想法了。
倘若是为了从我这里买走什么,他也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和我相处。
“所以在你看来,我究竟算是什么?”
问出这种问题的无惨,重重地将盒子盖上了,他的手掌按在盒面上,那上面有青筋凸起。
似乎是因见到了这种东西而产生的变化。
但是,“这是我想问的问题才对。”
我同他:“我才想要问无惨,在无惨的心目中,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玩物么?是消遣么?是可有可无的、随便换一个什么人来都可以替代的……”么?
“不是!”
在我的话完之前,无惨断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不是。”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从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是比常年生病的我更加冰冷的温度。
“那我是什么?”
我又问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无惨并没有沉默了,他同我:“源睦月。”
“你是源睦月。”
他的声音氤氲在黑沉的空气中,过分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将我包裹,这个几乎要被我自己都遗忘的名字,此刻却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被了出来。
——这是京极屋的老板娘三津都不知道的名字。
自从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将我的姓氏去掉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知晓,我真正的名字其实是源睦月才对。
无惨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名字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在出这个名字时眼中认真的眸色,足以令我为之动容。
我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但我真正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个笑容。
“我喜欢无惨。”
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我直起了身体,撑着矮桌倾向了无惨的方向,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皮肤接触时带来的凉意似乎令头脑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亲吻。
只是个很轻柔的吻,在触碰到之后便算分开,却因为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而导致动作发生了变化。
——我和无惨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矮桌不知何时已经被移开,无惨将我拥在怀中,猛烈的亲吻落下的同时,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愈发缩紧。
我抱住了他的背部,手掌能够感受到他脊骨,嶙峋得仿佛是处于某种极为虚弱的状态一般。
唇齿交缠间染上了彼此的气息,分明应该是个极为亲密的动作,但我却无端觉得,无惨这时候似乎并没有感到高兴。
正如我一般。
我们拥抱着彼此,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唇齿缠绵着能够清晰地感知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之间,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隔阂一般,无端令人生出了几分悲哀。
我依偎在无惨的怀里,将手掌放在他的胸口,在我的掌心下方是跳动着的心脏,感受到这样的振动幅度,我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无惨,或许并非是人类。
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自己也很难出具体原因,但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告知,这样的念头升起之后所迎来的也只有肯定与附和,因为无惨的表现的确有很多可以追寻的痕迹。
他从不会在太阳底下出现。
他的身上时常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在他的眼睛里,那双本该是圆圆的瞳孔,在某些时候竟会像是蛇类般竖起。
正如他那冰冷而又苍白的皮肤,便正如那些蛰伏着的安静却又危险的生物。
无惨要带我离开这里。
离开京极屋,去他为我准备的新的住所。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又缩紧了几分,冰冷的吻落在我的额头,牵起我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嘴角,在那残缺的手背上落下满带着凉意的亲吻。
“因为你是源睦月。”
仿佛是在给我解释一般,无惨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名字便如同什么奇妙的咒一般,令我们再次相遇的同时,也令我们结下了约定。
空气里流淌着的,也是满满的寒意。
我忽然间意识到:“冬天来了么?”
听到这话的无惨身体僵硬了一下,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身体下意识也给出了反应。
“是啊,冬天已经来了。”
在这样回答的同时,无惨忽然同我:“我们结婚吧。”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征兆,这样的话便像是脱口而出般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而后落入了我的耳中。
我答应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三津老板娘的,或许其他人都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来了好多同我告别的人。
“真好啊……”
有人看着我的手掌,流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而在以前,她们流露出这种目光之时,往往都是在看着我的脸。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也很简单,因为京极屋里流传的法是——因为我斩下了自己的指送给无惨,所以令他深受感动,并决定要为我赎身。
是一位客人所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但实际上,无惨却并非只是想为我赎身。
“我要和他结婚了。”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忽然告诉了其他人。
大抵是想要将这份难得的幸福感分享出来,让大家都看到,所以才会当着她们的面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吧。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结婚?!”
她们的想法究竟如何,我其实并不在意,在出来之后我也意识到了,我并不是想要得到她们的祝福——只是单纯的想要让更多人知晓罢了。
她们叽叽喳喳了些什么我也能听得太清楚,在京极屋中的最后一天夜里,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
是蕨姬花魁。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也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她口中那些刻薄的话,但抬起脸所看到的蕨姬花魁,却并非是往常那般。
她同我:“我已经听了,你要嫁给那位大人的事情,京极屋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腿上,安静地看着她。
“我想不明白,”她忽然露出了极为困惑的神色:“为什么那位大人会愿意娶你。”
事实上,我会觉得无惨并非人类也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在我面前所的名字,和其他人唤他的名字,是不一样的。
他告诉我的是“鬼舞辻无惨”,而其他人则是管他叫“月彦”。
“大抵是因为,我是源睦月吧。”
我思考了片刻之后,给了她这样的回答。
闻言蕨姬花魁露出了更加迷茫的神色,像是又想同我些什么,可在这种时候,却忽然有人从窗户跳了进来。
是一个有着白橡发色的青年。
而在那头白橡色的头发上,却有着一滩血泼般的红色痕迹。他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像是完全不觉得在夜里从窗户跳进别人的房间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一般。
“原来堕姬你不是在自己的房间啊,难怪感觉你身边还有其他人的气息,本来还以为是……”青年睁着圆圆的眼睛着,接下来的话忽然便卡住了。
“……堕姬?”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看向蕨姬花魁。
她脸上的神色也被惊讶所取代,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像是在担忧着什么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令我觉得是在思考要如何将我灭口。
虽然这样的猜想似乎有些危险,但以蕨姬花魁平时的脾性来,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于是房间里便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氛围,谁都想要开口,但谁也没有开口。
先破这种沉默的是蕨姬花魁,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看着那个青年道:“虽然我知晓您很想见我,但这种事情,还是从正门进来找我更好些吧。”
——太明显了。
蕨姬花魁在试图用眼神暗示那个青年什么。
很显然蕨姬花魁也并非是什么聪敏的女子,所以这样的神色,哪怕是我也能够看出来,更不要那个从窗户跳进来的青年了。
但他却没有将视线放在蕨姬花魁身上,而是直接走近了我们,夜里的灯光不足以照亮远处的景象,走近之后我才发现,他竟有着一双奇异的虹色眸子。
那里面流转着的是绮丽炫目的光泽,几乎是在瞬间便彻底抓住了我的视线。
青年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他的手里握着金色的扇子,扇面已经被开了,材质特殊的扇面上刻着莲花的纹路。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有着彩虹般眸子的青年忽然笑着开口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话。
“不可以告诉我么?”他的表情变化极快,见我沉默便露出了几分失落的神色,连同话的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可惜。
但只是瞬息,他又抬起了眸子,绮丽的眸色哪怕是夜色也无法掩盖:“我来猜一猜吧……”
这样着的青年,在蕨姬花魁开口的瞬间,也开口道:“是睦月么?”
“童磨大人!”
蕨姬花魁的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叫喊了。
但他出这个名字之后,我们也都愣住了——我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从来没有听过,有着彩色眼眸的客人光顾了京极屋。
我的名字已经扩大到周围的人都能够听了么?
在我这般疑惑的时候,他却又开口了,出来的是我的全名:“源睦月。”
我眨了眨眼睛:“……你认识我么?”
我的姓氏,是连一起在京极屋待了一年多的蕨姬花魁都不知道的东西。
闻言青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极为灿烂,干净纯粹得不带一丝阴霾,就像是在高兴着什么一般:“我当然认识睦月呀,在很的时候就见过面了哦。”
面对出这种话的青年,我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大抵是因为在同他见面的时候我过于年幼了,所以才忘记了我们曾经的相识——但同时又开始感慨起来他的好记性。
过了那么多年,也还是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