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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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迎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移开视线,退却道:“纪这里我看着吧,你还是去休息一下……”

    蔚迟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 然后写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周迎春揉了揉眉心:“这个事我们之后再谈……”

    蔚迟:[现在]

    周迎春:“可是纪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

    蔚迟:[没关系,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是没有路走]

    周迎春霍然抬头, 看到蔚迟的脸,看到他的表情,那是她见过了无数遍的表情, 是她最深的噩梦中永远无法摆脱的一幕——她的儿子, 化为了一片即将崩溃的黑色风暴, 把她的生活、他自己的、还有许多许多人的,都一起席卷, 撕扯殆尽。

    她先崩溃了。

    她疯狂地颤抖起来, 抱住头,歇斯底里地抱头痛哭, 含糊不清地质问, 也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啊?呜啊啊呜呜……你会变成这样……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的错……是我……”

    蔚迟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崩溃, 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墓碑。这时候, 他似乎忽然又变成了更正常的那一个, 冷静、理智、无情。

    走廊另一头的几个人见状想过来, 又被硕鼠拦住了。

    新搭档非常不解:“为什么啊?这时候还不带走问话?专员,441对你的判断力的影响是不是太大了?”

    “嘘。”硕鼠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十几米外的两人, 强硬地道, “不要行动,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封锁这个片区……她马上要了——并且只会在现在。”

    蔚迟任周迎春哭了一会儿,看她哭得差不多了,慢慢低头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到她眼前:

    [妈,我并不是你一直想像的那个样子。]

    周迎春透过凌乱的发丝抬起眼,深深长长地看了他一眼。

    蔚迟叹了口气,又写道:[告诉我所有事。]

    周迎春在板凳上坐正,一脸狼藉,蔚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让她把脸擦了。

    周迎春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又哭了一场。

    他一边等着她哭,一边时不时抬头去看手术室上方的红灯。

    他知道未来的几十分钟或几个时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时刻,有很多可以接受或不可以接受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败露。

    周迎春哽咽着开口:“我、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蔚迟:[从纪惊蛰的十五岁讲起吧。]

    周迎春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又颓丧地转回头,破罐破摔般地道:“纪十五岁的时候,和他父母一起出了车祸……”

    侧前方运沙车倾翻,将轿车前二分之一压在下面,坐前排的父母当场死亡,后排的儿子被甩出窗外,头被变形的车窗卡住,头面部损伤,颈椎脊柱损伤,肋骨断裂损伤肺部、盆骨……总之就是身上没一处好的。

    救护车到的时候,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医护人员,没人见了这个惨状还有人觉得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纪家父母也是医生,还是某些医生的同僚,大家存了这一层情感,用尽了一切手段想要保住他一条命。

    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奇迹。

    纪惊蛰的面部伤残级损毁,但都集中在下部,大脑居然卡在车内的空隙中毫发无损,可惜的是他面部损毁导致的口鼻呼吸功能完全丧失,已经让他的大脑缺氧死亡了。

    抢救持续了四天三夜。

    主治医生还是含泪宣告了他的死亡。

    这时在国外参加比赛回来的蔚迟刚刚回来,已经在手术室门口守了一整夜……

    蔚迟断,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蔚迟参加的比赛,是不是洛杉矶那个世界青少年生物编程竞赛?]

    周迎春看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怪物,又惊讶又心痛,最后认命地点点头:“是。”

    蔚迟抬手表示“你继续”。

    蔚迟接到死亡通知书,在手术室开的时候跪到了门口。

    “我那么骄傲的儿子,从就不示弱的儿子,在那么多人面前,跪了下来。”周迎春目视前方,双眼发直,似乎时至今日仍不可置信,“……我心都要碎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

    接诊的医院就是市二院的前身,也就是纪惊蛰父母和周迎春供职的医院,很多人都算是看着纪惊蛰和蔚迟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主治医生把蔚迟抱着哭了一场,好歹跟他讲明白了脑死亡的不可逆性,呼吸机支持维持生命体征,不能脱机,费用高昂,是个没有希望的无底洞。

    蔚迟冷静地听完了,全程没有断,面无表情,眼眸深黑。他似恍惚似冷酷,某一个瞬间他似乎扫视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周迎春,像在看一堆一模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

    那是周迎春第一次见他露出那种表情,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后来蔚迟似乎去找了纪惊蛰的姑妈,再之后听纪红研把纪惊蛰送到了英国一所私立医院治疗。

    当时参与急救的医护人员听了这件事,都很唏嘘,他们也很清楚脑死亡后的生命维护流程,但这种所谓的“治疗”是没有价值的,几乎都是患者家属的心里安慰,如果是巨富之家这样留个念想也无可厚非,但他们把纪惊蛰和蔚迟都看成自家孩,认为这种无用的执著实在是没有必要,徒增伤感。

    纪惊蛰去了英国以后,蔚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过这件事,周迎春心观察了他很久,认为他并没有出什么心理问题,一切似乎回归了正常。

    其实她后来知道,那会儿蔚迟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很少,但她的工作太忙,经常昼夜颠倒,愣是没有发现。

    直到后来一次偶然,她发现蔚迟的银行卡上出现了一大笔钱,那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手术室门口蔚迟的那个眼神,她清醒地、惊恐地认识到,那并不是她的错觉。

    ——她的儿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她不知道的样子。

    她想直接问蔚迟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她挑了一个晚饭时间,准备好了一肚子辞,可看到蔚迟坐在她对面,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吃着饭的样子,她却居然一个字也不出来。

    她感到了那阵仿佛熟悉的毛骨悚然。

    她十六岁的儿子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一边吃一棵青菜一边抬起眼来,问她:“妈妈,你怎么了?”

    他酷似她的眼睛因为这个角度,看起来像一柄飞扬的刀。

    她吞了吞口水,端起碗掩饰自己的表情,道:“怎么啦?看我儿子帅不行啊?”

    她自己查了一段时间,愣是没有查到那笔钱的来源,汇款号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受保护的号码,她托她在银行做到副总的朋友也没能查到。

    这实在是不寻常。

    她天天做噩梦,经常在夜里哭泣,她有时也会回忆自己的过去,回忆青春,在照镜子时回忆二十年前的自己,回忆和蔚仁杰的爱情,回忆蔚迟时候,企图在蛛丝马迹间找出蔚迟变化的原因。

    她成日惊惶。

    她发现了蔚迟的异样,蔚迟想必也发现了她的。蔚迟很聪明,非常聪明,比她聪明,也比蔚仁杰聪明,会走到他们没见过也没有想过的地方……所以,当然,在这种双向的试探中,蔚迟当然会比她更早发现端倪。

    在一个一点也不特殊的、莫名其妙的下午,蔚迟带了一个西装革履、谈吐不凡的人到她的面前,那个人自我介绍是某个让人耳熟能详的巨型企业的风投经理,名片上带着一大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他他们公司决定投资蔚迟的一个科研项目,由于蔚迟是无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有一些文件需要她这个监护人代为签署。

    她仔细看过了那些文件,看到了文件最后一页那个让人目眩的数字,提出要请律师朋友详细检查,那位风投经理欣然应允。

    之后她的确咨询了律师,被告知这些文件均是合法的,没有陷阱、条件丰厚,您家孩真是牛逼得不得了。

    她也上网查了那个公司、那个经理,辗转找到公司内部的熟人听,确认那位经理先生的确在那家公司供职。公司账目明晰、风评良好,这位经理人也能力强悍,他看过的项目几乎从未走眼。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蔚迟的反应也无可指摘——在十六岁的年纪就受到了这样的赏识,得到了这样数字的一笔钱,依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还是按时上学放学,除了不爱话这个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以外,全无错处,简直是所有妈妈梦想中的孩。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当然了,是这样了,迟怎么可能违法犯罪?他是一个好孩子,一直以来,他都那么好,那么聪明,是她的骄傲,是不可能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的。

    可是更深层的,在理智之上的,源于她的灵魂与直觉的层面,一直笼罩着一层恐怖的阴云,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只要在她稍微不注意的时候,就会钻出来,仿佛恶魔的低语: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