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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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惊蛰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坐在车里。

    他看了眼窗外,外面是飞驰的高速公路。

    天色将明,还带着一点属于夜的青蓝色。

    他有点恍惚。

    前排坐着父母, 爸爸在开车,妈妈带着耳机在看剧,两人时不时地聊下天, 正聊到前几天的“国足惨案”——国足1:5主场惨败泰国。妈妈笑得弓起身子,爸爸也在边笑边骂,车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但很快被拉回了正常轨道。

    纪惊蛰的心跟着一晃, 他心跳很快, 有非常不详的预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着车厢内的一切——空调口上夹着的噘嘴少女、彩虹云、黄人一家,都是妈妈的少女心;后视镜上挂着一串金葫芦, 还有从西藏求来的“平安符”, 随着车辆的行驶微微晃动着;后座上的两个腰枕,一蓝一黄, 是他们一家一起去宜家买的;他坐在后排的左边, 右边位置上横躺着他的游戏机和耳机,座位下面还放着他的篮球……

    没有任何问题。

    这就是他家的车子, 前面坐着他的爸妈, 时间是早上6:51。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 要去云泉村看爷爷, 爷爷电话回来他自己种的那几棵荔枝树的果子可以吃了。

    他妈笑着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道:“虫虫醒啦?”

    他的身体自顾自地回答:“不要叫我虫虫!”

    “好好好, 不叫, 不叫。”妈妈拧开保温杯递过来, “喝不喝菊花茶?”

    他的身体依然叛逆:“我不爱喝菊花茶。”

    妈妈:“那要不要吃豆腐干?”

    他:“要。”

    等他开始吃了,他妈又转头跟他爸,“他这个起床气,就是随你。”

    他爸:“那我儿子不随我随谁啊?”

    “要我你也真是。”他妈也剥开一个豆腐干开始吃,“这走得也太早了……”

    他爸道:“今天可是周末,不早点这条路不堵死掉?”

    他妈:“也不至于这么早吧!”

    着,他们开进了一条隧道。

    纪惊蛰原本在一边嚼豆腐干一边看窗外,一进隧道,眼前乍然一黑,他的心跳顿时又漏跳几拍。

    他坐到后排的中间,盯着前方的路。

    隧道黑暗而漫长,前面看不到一点光。

    忽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前面闪了一下。

    不是指“亮度”的那种“闪”,而是速度。

    那是一个比黑暗还黑的东西,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他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那东西太奇怪了,不是那种猫狗忽然从车子面前窜过去的那种“快”,而更像是在游戏屏幕上忽然闪过,在屏幕中心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烧灼的黑洞。

    那是什么?

    他使劲思考,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点红。

    是前车的尾灯,很高,大概是辆大车。

    他的心跳忽然安了马达一样狂跳起来。

    他想要话,但他的身体桎梏着他,他疯狂“挣扎”着,像鬼压床了一般与自己的身体做着对抗,满身冷汗直流。

    终于,他冲破了,冲破了身体的桎梏,脱口而出:“停车!”

    他爸的手一抖,车子行进的方向狠狠地扭动了一下,他爸好不容易稳住方形盘,心有余悸,随即怒火中烧:“纪惊蛰你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只是冥冥中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几乎要哭出来:“停车!”

    “你疯啦?高速公路上哪能停车?”他爸道,“而且隧道里也不能停车!”

    他喘息着,稍微平静了一点,然后:“那你开慢一点……离前面那辆车远一点,出隧道了以后,靠边停车。”

    他爸还要什么,被他妈制止了。

    离开隧道200米后,车靠边停下来。

    他爸转回脸来,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想没什么,却忽然感觉他爸的声音变远了、变模糊了,眼前的整个画面也在模糊溶解,他恐慌无比,伸手想去抓他爸妈,可一切都溶解了,化为了彩色的沼泽,他也被吸进去了。

    “叮——”

    他手中的咖啡杯磕到了底盘上,里面装着白色的牛奶。

    他意识到,他刚刚走神了。

    他又想起了十五岁的事情——或者幻想。

    那天的前夜爷爷电话来家里的荔枝熟了,让他们回去吃。那正好又是个周末,爸妈都有空,他们就决定回一趟老家。他爸怕堵车,非要早上5:30就出发。

    可那天是蔚迟在洛杉矶的比赛日,他是看了一晚上现场直播的,也就是,这天他其实通宵了。

    一直以来,他对蔚迟都有无比的信心,蔚迟在他心里是无所无能的,这次比赛也一样。

    可他没想到,蔚迟也有失败的时候。

    他不知道蔚迟是什么感觉,总之他是觉得天都塌了。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蔚迟大概会比他更难过。

    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难过、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干,又钻回床上,老家也不想回了。

    他现在正处在中二叛逆期,不想干的事就是不想干,他爸妈也拿他没办法。

    他因此逃过了那场车祸。

    “怎么这时候又想起这些事了呢?还幻想出了那么多细节。”他想,“大概是太想他们了。”

    “虫虫,发什么呆呢?”他妈在他身后叫他,“快点收拾啊,准备出发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了妈妈。

    那是……停留在他记忆中的,很年轻漂亮的、最后一天的妈妈。

    怎么回事?又是梦吗?

    忽然,他意识到,手里的咖啡杯……是他初中毕业时用的咖啡杯,他那时候犯中二病,非要学电视里的大人用咖啡杯——喝牛奶——他们一家那次一起去宜家跟腰枕一并买的。

    后来就被他碎了。

    ……不对。

    哪个后来?

    他冲进厕所。

    他爸正在刷牙,被他吓了一跳,口齿不清地问他你干什么,他挤到他爸身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是十五岁的样子。

    他恍恍惚惚走出厕所,忽然又听见他的卧室里传出来的一点声音。

    “……你有天才般的想法和运算量庞大的实验,即使今天的‘观测’……”

    他跑进卧室,发现通宵直播着的手提电脑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镜头切到了比赛现场的大屏幕上,一行绿色的“ECTED”微微闪烁。

    “……成功了!”一个画外音激动地叫道,“你成功了!恭喜你!蔚迟!”

    纪惊蛰的英语可以是烂得人神共愤,但这一刻,他居然全都听懂了。

    为什么?为什么成功了?

    可他明明记得……

    他妈探了一个脑袋进来:“怎么了?”

    他的身体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地回答:“蔚迟的实验成功了!他肯定是冠军!”

    他迅速把自己收拾完毕,喜气洋洋地跟着爸妈走出了门。

    然后又上了这条高速公路。

    这一次,他是在已经看到隧道出口之后,才叫停的。

    他又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可这次他依然没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车停在路边,他爸妈双双回过头来,担忧地问:“怎么了?”

    世界又溶解了。

    他回到了昨天通宵的时刻,在别的选手做汇报的时候,他正在一把手机游戏。

    时间依然在向前走,事情又这样进行了一遍。

    这一次,他是在已经离开隧道之后,才叫停的。

    世界再次溶解。

    他回过神,面对着手提电脑,他正在开蔚迟参加的那场比赛的直播。

    事情再次发生。

    他在出了隧道之后,离前面那辆卡车不到五百米的时候叫停了父亲。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那似乎,是个手持镰刀的,披着斗篷的人。

    像……像“死神”一样。

    世界再次溶解。

    他数不清这样的事情重来多少次了,他的精神逐渐麻木,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闪现中把那个黑影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

    他越来越搞不清楚了,也越来越怀疑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几岁了、不知道自己停在哪里、不知道身处在哪个世界、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是梦么?

    哪一层才是梦?

    他明明记得……明明记得……记得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啊?记得自己已经和蔚迟一起快要上完高中了啊?马上、马上就要高考了啊?

    他确定自己喜欢蔚迟的时候,不是在高中那条林荫道上吗?

    难道那些才是他的幻想吗?

    难道……他是被困在十五岁了?

    之后的一切,才是假的?

    最后一次,他依然坐在那辆车上,看见了那个“死神”。

    他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整个人也是完全恍惚的,一晃神的功夫,没能提前发出警示,就眼看着那辆摇摇欲坠的大卡车,如末世坍塌的高楼一样,朝他们倾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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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感觉到了来自肉/体的剧痛。

    不上来到底哪里痛,简直没有一处不痛,痛得他想哭都没有力气。

    他稍微找回了一点视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听见各种仪器的响声,虽然每一种听起来都挺有条不紊的,但因为种类太多,便显得非常吵闹。

    他想话,但发不出声音,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嘴里塞满了东西,各种管线塞满了他的喉管,他很怀疑自己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好的。

    他就这样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好久,他不知道具体时间,但至少在他的感觉中,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的一生中没有这样的经历——在一片虚无的白色中,虚无地消耗着这样多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他脸上的白色裂开了,他又重新看到了世界。

    “纪惊蛰。”有个人在轻轻抚摸他的脸,“你醒了。”

    他看到蔚迟泪雨滂沱的脸,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中,那样的不真实,像天国的神明。

    听到那个神明:“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