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赵恺乐去弄了个熟鸡蛋来给展航敷脸，那一巴掌不轻不重，但也在他脸上留了红痕。

    “平时话这么多，怎么现在一句也不问了？”展航盘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询问对坐的赵恺乐。

    赵恺乐：“我平时也不敢啊........”

    “我看你现在敢得很嘛。”展航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挑眉问：“觉得我特别不孝顺？”

    “没有。”赵恺乐脸上微红，心道你话就话动手动脚的干嘛啊！

    展航收了手，任他拿着鸡蛋在自己脸上揉来揉去，慢吞吞地：“我时候是跟着我外公长大的，我跟我爸妈都不亲，只跟我外公亲。”

    赵恺乐想起他过自己老家在北方，上初中了才来的南方之类，于是了然地点点头。

    展航不满地：“你倒是问呐。”

    “.......”赵恺乐配合地问：“那，那你外公现在多大年纪了？”

    展航：“我上高中那会儿就走了。”

    赵恺乐声道：“........对不起。”

    好想穿越回刚才一头杵死。

    “我外公就是个老兵。”展航不甚在意，顾自：“你记不记得《利剑》里面十三连那个勤务兵的剧情线？跟他当年在部队里还有点儿像，我看剧本的时候就觉得这部分挺真实的，这部剧的质量应该差不到哪去。”

    赵恺乐点点头，认真看着他，听得专注。

    “你大概能想象他是一个多正派的人。”展航：“他一直看展鸿远不顺眼，但是我妈不爱听他的，执意要嫁，后来我出生了，长到两岁多，外公怕展鸿远带歪了我，就和他们两口子商量把我接回去养。”

    赵恺乐疑惑地蹙了下眉：“你妈妈同意吗？”

    “她当然同意。”展航略显无奈地：“她生我的时候才十九岁，自己都还没长大，稀里糊涂就把我生下来了，有人肯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大麻烦，她高兴还来不及。”

    赵恺乐听得一头黑线，心想原来还有这种妈妈的吗。

    展航：“有我之前，展鸿远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耍坏，我出生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筹码了，慢慢原形毕露。冯碧琴傻，什么东西都往她男人手里送，我外公可不傻，但是他老了，膝下又就冯碧琴这么一个女儿，不得骂不得，更不得，只能惯着。”

    回忆中，那个夏天依旧炽热，声声蝉鸣沿着光阴的轨迹传来，叫醒了趴在作业本上午睡的男孩。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低头看眼作业本，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笔没动——看来是在梦里写了那一点。

    “航。”屋外传来外公略显沙哑的唤声：“过来。”

    展航闻言心头一跳，心虚地跳下凳，趿着人字拖朝正厅走去。

    冯兴怀虽然年迈，但脊背依旧挺直，两眼有神。他端正地坐在藤椅上，朝外孙：“你爸妈想让你回A省去住，过两天就来接你。”

    展航愣了一下，听见爸妈二字，脑中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浮现出两张算不上熟悉的脸孔来，对他而言，冯碧琴和展鸿远只是逢年过节会到家里来看他一眼的“那男的”、“那女的”。

    “不去。”他分外干脆地：“我就在这里住。”

    冯兴怀：“那是你爸妈，不是别的谁，你去A省能上更好的学校。”

    “这里的学校也很好啊。”展航不解地看着他：“你很想我走吗？”

    冯兴怀被他问住，眉头微微皱起，目光落在别处，叹了口气。

    展航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了，又有点害怕他会真的把自己送走，当即赌咒发誓般：“我会好好学习的，我听你的话，听老师的话，放学了一定马上回家，也不跟人架了.......”

    冯兴怀最见不得他这副孬样，立即斥道：“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掉眼泪，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我没哭。”展航抬起手臂使劲抹眼泪，不住哽咽：“我是.......”

    “过来。”冯兴怀朝他一招手。

    展航吸着鼻子过去了，冯兴怀替他揩了眼泪鼻涕，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去了那还要哭哭啼啼的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展航边边抽抽：“我不想去，我都不认识他们。”

    冯兴怀只得：“扬扬下学期也要转到A省去，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平时跟谁玩去？”

    展航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瘪着嘴问：“真的吗？”

    冯兴怀朝他：“你自己去问。”

    次日，展航在课间堵到周季扬教室门口，抓着人一通质问。

    “你要转学了都不告诉我？？”展航只觉得遭受了莫大的背叛，一脸愤怒：“还是不是兄弟啊？”

    周季扬冤枉道：“我爸你也要转学，我才答应的啊！”

    兄弟俩面面相觑，才反应过来都被大人骗了。

    当晚展航赌气没有回家，周季扬陪他在田埂上坐着，不时拍几下蚊子。

    天上一轮圆月高挂，凉风习习，蛙声蝉鸣交织成一片，展航在风里坐了一会儿，终于没那么生气了。

    周季扬叼着草杆含糊地问：“你很不想走吗？”

    “不想。”展航随手捡了块石头，咻一下扔进水洼里，嘴里道：“我外公是不是早就嫌我烦，早就想把我送走了？”

    周季扬：“我爸了，大人对你严格是为了你好，不是嫌你烦。”

    “你爸骗你的。”展航鄙夷地看他：“他要真这么觉得，干嘛还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怎么不对你严格？”

    “因为我是老幺啊。”周季扬理直气壮：“我哥和我姐已经替我受过教育了。”

    展航：“反正我不走，你也跟你爸，我俩都不走了。”

    周季扬道：“那行吧，我也挺舍不得王丫丫她们的，我转学了她们喜欢别人怎么办？”

    “神经病。”展航白了他一眼。

    周季扬气愤地推了他一下，展航不服气地推回来，两人推来搡去，不慎跌在田地上，当即沾了一身泥。

    “完啦！”周季扬率先哀叫出声：“我奶又得揍我了.......我得回家，不陪你了！”

    展航大笑，摁着他不让起身。

    两人正较劲，远处传来几个大人焦急的喊声，其中一把年迈沙哑的男声尤其明显，正是冯兴怀。

    等他俩被大人找到时，已然成了两个泥猴。

    冯兴怀一手按在展航肩上，神情肃然，令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展航本能觉得自己要挨揍了，条件反射般闭上眼，却半天都没有等到外公的拳头，只知道肩上的手还微微在发颤。

    另一边，周季扬已然被扒了裤子，他爹正高高将手扬起，还没等下去，他老娘和儿子已经同时哭出声，一时间这手便停在了半空，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周季扬他奶奶哭嚎道：“儿啊，算啦，人找到了就行！别了别了！”

    “妈，我还没......”周季扬他爹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收了手，朝光雷不下雨的周季扬干瞪眼。

    展航睁开眼，却见冯兴怀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外公？”年幼的展航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发现外公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

    冯兴怀的皱纹比以前更深，头发也比以前更苍白了，背只在他硬撑时才能挺直，否则也和其他老人一样佝偻。

    他比从前更老了。

    展航意识到这个问题，头一次感到害怕。

    “回来就行。”冯兴怀伸手，在他脸上抹了几下，擦出点干净样来，沉声：“人没事就行，以后不能再这么吓外公了，知道吗？”

    展航哽了半天，缓缓点了下头。

    两天后，冯碧琴和展鸿远依言来接他。

    村里的路凹凸不平，十分泥泞，崭新的蝴蝶奔停在老式楼房前，显得无比违和。

    冯碧琴独自上楼和冯兴怀话，展航一人坐在客厅面对展鸿远，神情略显紧张，毕竟从冯兴怀嘴里听见展鸿远的名字时，总是和一些不怎么上档次的名词挂钩的。

    “儿子，爸爸知道你舍不得外公。”展鸿远坐在他旁边，语气温和，眼神慈爱：“但是外公老了，人老了就会生病，他没办法一直照顾你，知道吗？”

    展航两手揪了下膝盖上的布料，低声：“我知道。”

    展鸿远耐心道：“所以爸爸妈妈这次过来接你，也是帮外公减轻负担，你也不想让外公太累，对不对？”

    “可是我走了，他就一个人在这了。”展航想想都觉得难过，鼻子微酸。

    展鸿远：“不会的，扬扬的爷爷奶奶不就在旁边吗？他们会互相照顾的，爸爸答应你，以后每年寒暑假都带你回来住好不好？”

    展航闻言，终于肯抬眼仔细审视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仍有点疑惑，仿佛不太能把爸爸两字和他对得上号。

    展鸿远又朝他伸出拇指，展航想了片刻，也伸出拇指，做下了这个至今回想起来他仍然会觉得遗憾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