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往事
展航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外公老了的事实,他发现人老了就和孩一样。
冯兴怀糊涂的时候,虽然不出他的名字,但也会哎哎叫着,招呼他过来,把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零碎吃食交给他,枕头下和手上都是黏糊糊的,而后不出意外会得到莲婶的一顿训斥;清醒的时候则会像以前一样板着脸问他学习如何作业如何,和同学相处得如何,得到回答后便指出他某某地方做得不好做得不足,勒令他一一改正。
如果是以前,展航只会敷衍地答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现在他不敢了,无论冯兴怀了什么,他都恨不得一字一句铭记在心里,仿佛冥冥中已经知道外公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整个寒假,冯碧琴的眼圈都是红红的。
她又不想当着儿子的面哭,只得趁展航写作业的时候去冯兴怀旁边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独自在她爹身旁絮絮叨叨话,有时候骂展鸿远,有时候骂自己,有时候又怪老天,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展鸿远还有生意要忙,三天两头来回跑,回来住的时候冯碧琴也不肯和他同床共枕,夫妻俩分开睡,但在外人面前依然表现得还算恩爱。
年前周家来人探望冯兴怀,大人们坐在堂前话,两个孩被赶出去玩。
两人去后山脚下的树林找他们以前搭建的秘密基地,发现它被几场大雨冲垮了,纸箱子碎片和树枝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最像样的一张木桌也不知道被谁搬走了,只剩一片狼藉。
周季扬唉了声,双手插在兜里,口中呵出白雾。
展航:“再搭个吧。”
“搭好了,明年回来的时候又没了。”周季扬朝他:“算了。”
展航沉默着站在原地,耳朵鼻尖和手关节都被冻得发红。
他不动,周季扬也不动,两个傻孩在零下几度的天气里站了一会儿,谁也不吱声。
大年夜,一家人围坐在堂前吃饭。
冯兴怀仍然有点糊涂,莲婶坐在一边喂他,很难喂进去,嚼一半吐出来也是常有的事。主人家都在,莲婶也不好在他们面前发作,只得唉声叹气地哄。冯碧琴看得心酸,朝莲婶要过碗勺,轻声:“我来吧,您吃饭去。”
“嗳。”莲婶也没有推拒,顾自到一边吃饭去了。
展鸿远见状也挪过去一些,和冯碧琴一左一右伺候冯兴怀吃饭,嘴里还时不时数落她两句,她哪会这些个,平时都是被伺候的主,言语间尽显亲昵。冯碧琴一言不发,只专注地给冯兴怀喂饭,让展鸿远自己演独角戏,她知道他是演给莲婶这个外人看的,但她实在很累,不想搭腔。
过了几个这样沉闷的年,展航升了高中,声音变了,身量也拔高了一大截。
这是展航在老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寒假。
冯碧琴变了很多,她似乎不再沉沦在这段失败的婚姻中,不再是那个失去了男人的爱就会变得六神无主的女人,她想了很久,主动朝展鸿远提出了离婚。
夫妻俩在书房夜话。
“等宝宝高考完就离吧。”冯碧琴朝展鸿远:“我不会和你争别的什么,但是你得把儿子的抚养权让给我。”
展鸿远皱眉:“不可能。”
冯碧琴漠然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自己花钱都大手大脚的,真以为你那点工资能养得起你儿子?”展鸿远略带讥讽地:“让孩子跟了你去喝西北风?”
“独头蒜,羊角葱,后娘的巴掌,过堂的风。”冯碧琴蹙眉:“哪个后娘会真的疼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展鸿远,我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一摊子烂事,离婚以后也不准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往家里面带,脏了儿子的眼睛,要找也要找个上得了台面的.......”
她着着又哽住,一想到那时展航就会过上爹不疼娘不爱的生活,便心如刀割,怎么也不下去了。
展鸿远长叹一口气,沉声:“那就别离,就这么过着。”
冯碧琴捂住眼睛,抽泣着摇头。
展航在门外听得清楚,里面响起脚步声,他连忙溜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夜难眠。
他不明白爹妈为什么要这样僵持着过日子,明明都已经没有感情了,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为了自己保持恩爱和睦的假象。
更一点的时候,他追完一部假期热播的爱情影视剧,问过冯碧琴这样的问题——爸爸爱不爱妈妈?妈妈爱不爱爸爸?但总被她尴尬地支开话题,眼里却带着点幸福的笑意。
也许当时她是还爱着展鸿远吧。
次日,展航在莲婶惊讶又欣喜的话声中醒来,迷迷糊糊听见她老爷子自己起来,穿了衣服吃了饭之类。
闻言他清醒过来,忙不迭地穿了外套去堂前看,冯兴怀果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戴着那副老花镜看报纸。
这场景实在久违,展航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忍不住掐了把自己的手臂。
冯兴怀抬头看他,脸上瘦得快要脱相,眼睛却十分有神。他朝外孙中气十足地斥道:“站着干嘛呢?吃饭。”
“好。”展航嘴里应了,却一刻也不敢离他太远,飞速洗漱完,就捧着碗坐在他旁边吃,时不时接一句冯兴怀的话茬。
谈话间夫妻俩也下楼来,冯碧琴见状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但很快便明白了什么,默不作声地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展鸿远叫了声爸,算是过招呼,继而拎着外套出去电话了。
在冯兴怀眼里,女儿再大也是个孩子,因此并不在她儿子面前给她留脸,一视同仁地责骂道:“夹那么高干什么?你只剩一只手了?端着碗去接。”
冯碧琴应了声,依言捧起碗,微微侧过头去,眼泪滴进饭里。
展航问:“外公?你感觉好点了吗?”
“当然好啊。”冯兴怀:“外公身体好得很,等着看你长大了娶媳妇儿呢。”
展航不明所以,只觉得夸张,哈哈笑道:“那还早吧。”
冯兴怀又:“不早,外公时候,在你这个年纪就可以亲事了。”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屋外开始下起雪。
夜里冯兴怀开始咳嗽,但并不太严重,顾自上楼去休息,把展鸿远一个人叫到房间话。冯碧琴去周家看老太太,展航嫌周家女眷太多,不乐意跟去,自己在外面放炮仗玩。
冯兴怀靠在床头审视这个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的女婿,沉声:“鸿远呐,这几年让你费心了。”
“爸,这些客套话干什么。”展鸿远微微耷拉着眉眼,似乎十分伤怀。
冯兴怀毕竟不是冯碧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展鸿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唯有冯碧琴屡次被伤才肯接受真相。如果他还有那份心力,他一定会出手替女儿教训这个混球,但他终究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以情感为筹码,替女儿和他谈一谈。
“爸知道,以前了那些不中听的话,伤你心了。”冯兴怀咳了几声,艰难道:“你的孝心,乡里乡亲都能看见,谁来咱家,都要夸一句老头子有福了,得了你这么个好女婿。”
展鸿远忙:“爸,别这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冯兴怀喃喃道:“可你怎么能在外面胡搞?你知不知道这样碧琴有多伤心?”
闻言,展鸿远的表情终于微微沉下来,他原以为冯兴怀一直糊涂着,是不应该知道这事的。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岂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演得卖力,他只当看笑话?
“爸也没多少时间了,走之前想求你点事儿。”冯兴怀看着他,脸色苍白,几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你如果不要她了,别拿话去激她,她气性大,受不了这个,你得好好和她.......留笔钱给她,她一个女人家哪会过日子.......”
展鸿远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濒死的老丈人,眼神讥讽地问:“可是爸,你不是一直嫌我的钱脏,不肯用吗?你女儿现在也嫌,她才不稀得要呢。”
冯兴怀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呼吸变得极为艰难。
展鸿远心中压抑许久,见状几乎本能般从心底生出一种近乎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脑中闪过冯兴怀还康健时曾对他展现过无数次的厌弃神色,身体瞬间仿佛是被另外一个什么东西控制了,恶魔般朝冯兴怀喃喃低语:“都是你们养得好啊,才把冯碧琴养得这么好骗。”
冯兴怀终于支撑不住,猛然咳出几口血来。
门外还在分辨情况的展航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砰一声推开了门。展鸿远僵在原地,冯兴怀阖上双眼,失却了浑身力气,枕边被褥俱是血污。
展航耳边嗡的一声,双腿一软,无知无觉地跪倒在冯兴怀床前,脑中唯余大片大片的空白。
作者有话:
回忆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