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 天已经亮了。

    单志平看着窗外的天光，试图让他已经彻底麻木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跟上日月星辰运转的正常节奏。

    只可惜, 整一个晚上的熬大夜, 再加上高负荷的脑力劳动, 已经把这个脆弱的孩子整个趴下了。

    他最后努力挣扎了一下, 还是抵抗不住黑甜乡的召唤，慢慢倒在桌上, 闭上了眼。

    嘴角还忍不住扬起半道幸福的弧度。

    可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井熙也有些累了。

    整整一个晚上的绘图制图，让她永远精力充沛的脸上也充满了困倦，年轻的身体虽然能操耐抗, 但是到底经不住这种致死率最高的不良行为的摧残，从头到脚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努力发出抗议。

    “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熬夜了。”井熙想着，推开了门。

    清的阳光吻在她的脸上, 亲切而活泼, 井熙下意识的眯起眼，正好碰见刚起床, 推门出来的张工。

    昨晚上张工陪他们熬到凌两点, 终于架不住老年人规律的生活作息，先去睡了。

    一觉醒来，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井熙手上的图纸。

    “真的都完成了？”他惊喜的问。

    井熙点点头：“差不多吧，有些参数实际安装的时候肯定还需要调整, 但是大体上已经完成了。”

    为了画图纸，那台车床早就被他们拆成了无数零部件，堆在屋角，看上去颇为壮观。

    “什么时候动手组装？”这可是张工的强项, 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先让我休息两天吧。”一时冲动熬了个大夜，井熙觉得自己大概需要整整两天的睡眠才能补回来。

    这么一想，好像还挺亏的。

    她把手上的图纸交给张工，又了一个哈欠，慢慢走回学校。

    真是奇怪，刚才还困得不得了，可是走着走着，困意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翻江倒海一般的饥饿感。

    井熙干脆先去食堂买了两个包子，几口下肚，才终于把快要造反的肠胃安抚下来。

    吃饱喝足，就又想睡觉了。

    她强撑着往寝室走，一路上还有不少人主动跟她招呼，只可惜井熙实在没有精神应付，只惨白着脸，游魂一样飘了回去。

    有两个刚和井熙招呼的女生见状一愣：“井熙精神怎么这么差？该不会是预考没考好吧？”

    “不可能吧，她预考怎么可能翻车。”

    “那也不一定，听她考试前一天很晚才回寝室，昨晚上又一晚都没回来，她寝室里的人可担心了。”

    “也是，她也太不把预考当回事了，听都不让提分班的人复习预考的内容呢。”

    “你她这次要是真没考过……”

    两个女生脸上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如今井熙在学校里的威望虽然高，但也不是人人都指望着她好，这两个女生就不是提分班的人，平时虽然不敢什么，但井熙要真考砸了……好像还是一件挺叫人喜闻乐见的事情。

    于是短短半天时间，县中学就传遍了井熙这回因为太轻视预考，所以考砸了的消息，甚至还有目击者言之凿凿描述她因为受了太大的击，所以在操场上晃悠了一夜。

    井熙可想不到这些人竟然这么能脑补，好容易撑到寝室，一下撞开寝室门，她就瘫在自己床上不想动了。

    寝室里的人都在，安岚已经慌慌张张靠过来：“你昨晚上去哪了？我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着你，正商量着请假去校外找呢。”

    她们可没有井熙随意进出校门的特权，要是平时想出学校，必须有老师批准的请假条。

    昨晚上等到十二点还不见井熙，寝室里的人就慌了，但是那时候也找不到老师，只能熬到天亮再。

    还好，她们一大早上正商量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井熙终于回来了，就是看起来……不是太好的样子。

    井熙迷迷糊糊的：“昨晚上画图去了，熬了个夜，让我睡一会，等下再……”

    含含糊糊间，她就这么睡着了，连鞋都没来得及脱。

    安岚叹口气，但是也听出井熙不是因为没考好才一夜没回来，终于放下一半心，招呼着徐真真一起，帮这位大爷脱了鞋盖了被子，好好安顿在床上，才出去吃早饭。

    短短一路上，不少人都跟她听，井熙这回是不是考砸了。

    “都谁在乱七八糟的胡呢，”一次两次她还能忍着，被问得多了，安岚的辣椒性子终于爆发出来，“井熙好好的呢，你们还是先操心自己的考试成绩吧！”

    可是没想到一进提分班的教室，还是有一群人围过来问。

    安岚又想发火，被徐真真给拉住了。

    徐真真直接问最前头那人：“你觉得自己预考考得怎么样？”

    那人一愣，想了想：“题目挺容易的，应该没问题。”

    “那你呢？”徐真真又问另一个。

    “也挺好的。”另一个也。

    “那就是了，”徐真真点点头，“这么简单的题目，对你们来都没什么难度，还需要担心井熙考得怎么样？”

    也是，以井熙的水平，就算有两三门直接没考，也不可能通不过。

    这么一想，所有人终于重新冷静下来，好笑的想怎么会相信这么蠢的流言。

    可是提分班的人对井熙有信心，外头其他人可不一样。

    有真担心的，也有看笑话的，还有在其中浑水摸鱼，想着反正自己预考也通不过，巴不得看到井熙倒霉的。

    要是井熙真通不过，不定来年他们也有机会能进井熙的提分班？甚至还有人充满侥幸的如此幻想着。

    只可惜，到底是幻想。

    井熙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光线朦朦胧胧落在床罩上，乍一看，有些像她前世在村里当乡村教师那时候的宿舍。

    那时候，她刚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离开亲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山村，屋后是一片荒山，门前一棵老树横七竖八伸展着枯瘦的枝干，枝上经常停着一只老鸦，凄凄惨惨的长叫。

    每当黄昏时候，屋里也是现在这样的光景，黯淡而寂寞，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一股异样而突兀的孤独感忽然就袭上心头，恍惚间，她甚至都忘记，自己已经重生了。

    就在这时候，寝室门外，少女的笑闹声传进来，然后门被开，温柔的光线瞬间充斥这间的寝室。

    井熙这时候才想起来，啊，这是她的第二次人生。

    安岚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来：“你可终于醒了，都睡了一天了，再不醒我们就要去找校医了。”

    然后是徐真真温柔的声音：“你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正好今天食堂有你最喜欢的糖醋排，我给你带了一份，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其他女生的声音也亲亲热热的靠过来，询问的，关心的，责怪的。

    井熙被包围在这种暖融融的环境里，就像全身都泡在温泉里一样。

    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井熙喜欢现在这样。

    她笑着坐起来，接过徐真真递过来，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醋排。

    学校里的排出了名的骨头多肉少，但是酸酸甜甜的酱汁浇在米饭上，就算是胃口最秀气的女生，都能额外多吃两碗饭。

    井熙也不例外。

    一觉醒来，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就是吃上一口合胃口的饭菜，然后懒洋洋的靠在床上，和朋友你一句我一句，散漫的聊天。

    曾经那个冰冷的未来，终于彻底远去了——井熙忽然想。

    晚自习的时候，就连校长都听到了传言，特地跑到提分班来问了一声。

    听到井熙的解释，他苦笑摇摇头：“这孩子，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熬夜啊！”

    校长看着井熙还没彻底恢复过来而有些憔悴的脸想，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能力再强，自制力还是差了一点。

    可是这点的任性，反而让她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而不是一架冷冰冰的学习机器。

    校长对自己突发的无端感慨有些好笑，不过他更感兴趣的，还是那台据井熙终于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大机器。

    “那台机器终于被你修好了？”他问。

    “还差一点，”井熙摇摇头，“但是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图纸已经重新被制作出来，重要的参数也通过了验算，下一步，就是重新组装，然后让那台已经尘封了漫长岁月的机器，重放异彩。

    光是想一想，井熙也忍不住由衷期待起来。

    虽然嘴上要休息两天，但是才睡了一天，她又迫不及待往工棚里跑。

    单志平还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张工却正在工棚里一点点的调校机器，一天时间，原来那堆散乱的零件大部分已经被重新拼装起来，显露出熟悉的轮廓。

    看到井熙，张工笑：“不是要多休息两天的嘛，你们都已经完成最困难的活了，这点事情，我老人家一个人也能完成。”

    “哪能要您一个人做呢。”井熙帮过去帮了一把手。

    沉重而庞大的金属零部件拿起来并不轻松，更何况还要心的校准位置，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张工，做起来也并不轻松。

    但是看眼前的进度，他大概已经在这边忙了一天了。

    “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闲不住，”张工乐呵呵的，“我也很期待这台机器能重新发挥作用的那天啊。”

    这台三轴的数控车床，大概从制造出来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在工厂里正常运转过。

    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只唯独，不是它自己，更发挥不出它本身应该起的作用。

    张工对这台机器，其实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年轻的时候，他也有过远大的抱负，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只可惜，在他最能出成绩的时候，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耽搁了。

    等到环境重新变好的时候，他却已垂垂老矣到了退休的年纪，脑子不那么好使了，手也变笨了，似乎只能与轰鸣向前的时代列车擦肩而过，遗憾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张工不甘心，但是又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一点点拂去这台机床上的尘埃，让它重新发挥作用，对张工来，似乎也是一种证明。

    证明他还没老，还有机会，就像这台机器一样，找对了位置，一样能够发光发热。

    而不是黯然的把手里的活交给年轻人去干。

    这一天时间，张工是越干越来劲，一不心，就把大半个机床都装得差不多了。

    看到井熙，他还忍不住笑：“这点活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我年轻的时候，还能到山上去扛树呢！一扛就是好几天，也不会觉得累。”

    年轻的时候是真好啊，用不完的精力似乎可以随意挥霍，无穷无尽的未来哪一个看起来都值得期待。

    但是现在，张工觉得，他这样也不差。

    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呢。

    听到前头的动静，昏睡一天的单志平终于也醒了。

    他用力的擦着眼睛，着哈欠，走进工棚。

    然后愣了愣，忽然问道：“我这是睡了几天了？”

    要不然怎么这台机床都已经装得差不多了？

    张工得意的对徒弟笑：“这都是你师父一个人装的，怎么样，厉不厉害？”

    单志平对着拼命三郎一样的师父，大大的翘起大拇指。

    张工得意的笑起来，中气十足的：“你师父这身本事，你子想要完全学会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