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 单志平多多少少还有些傲气。

    他毕竟是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一毕业就被分到市机械厂这样的好单位，带他的也是厂里技术最硬气的张继军张工。

    张工是自学成才的野路子, 手上本事厉害, 理论方面却一般, 但是对单志平那也是毫不保留的倾囊相授, 总等他退休了，单志平就要接自己的班, 继续做厂里的技术一把手。

    单志平也觉得，厂里再没有比自己更厉害的年轻人，他也理所应当，能接师父的班。

    直到碰见井熙这个不同寻常的高三生。

    上个月师父忽然跟厂里请假, 是要去做一个秘密项目，因为师父在厂里地位高，也确实经常被抽调出去, 厂里都没多想就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 师父把他也叫过去，单志平还挺高兴, 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有机会参加秘密项目, 多亏拜了一个好师父。

    然后，他看见的就是一幢老旧的民房，一个简陋的油布蓬，里头摆着一台被专家都判过死刑的老机床。

    更夸张的是, 这个项目的主导者还不是他师父，而是一个十几岁的高三生，大学都没考的那种。

    这不是儿戏嘛！

    要不是看着师父的面子上，他当时就想转身走的, 但是稍微一个犹豫，就被拽过去除锈去了。

    后来师父私底下跟他，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一定要抓住，就算机床最后没修好，他也能学到不少经验。

    毕竟也没哪个厂子能豪奢到随随便便拆一台数控机床玩——哪怕是一台坏的。

    单志平觉得师父的话的确有道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虽然他事后回想，猜测师父主要还是为了抓一个工做苦力。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这个十几岁女生的厉害了。

    先不井熙的成绩有多好，虽然高中阶段都能门门满分，在单志平心里跟学神也差不多了，但是考试能力毕竟不能和修机器直接划等号。

    她对工程机械的了解也一般，甚至都不懂怎么制图，除锈还笨手笨脚的，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在工厂待过的新手。

    但是在微电子元器件这一块，单志平觉得她的水平比学校里的老教授也不差。

    这就难怪师父有信心跟着她一起修这台数控机床了。

    给机床做清理，除锈，调整了几个松动的零部件，还修好了电路板上的坏点，只用了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

    快得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当看着这台所有人都已经不能用的机器被通上电，面板重新亮起，然后吱呀呀按照指定的程序动起来的时候，单志平的成就感几乎爆棚。

    这可是一台数控机床！一台被他们一点点救活的机床！

    只可惜，在车工件的时候才发现，机床的精度还是不行，根本达不到工厂的使用要求。

    单志平这才松了口气，觉得一切还在理解范围以内。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井熙简直比师父都厉害，这么一台机床摆出去，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本事，要是她现在想找工作，省里所有的机械厂怕不都要捧着铁饭碗任她挑。

    张工和单志平都觉得大功告成的时候，井熙却还摇头。

    “这台机器修到这程度，顶多算是能动，但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肯定不行。”她毫不犹豫把这一周的辛苦彻底否决了。

    “没什么实用价值？你信不信现在把这台机器拉到省机械厂门口，人家能用原来卖出的两倍价格又给买回去！”张工敲着这台铁家伙。

    “那不一样，我们又不是为了给领导表演才修的，”井熙还是不同意，“现在的精度距离合格差得太远了，我这里肯定不能算是修好了。”

    “那你要达到一个什么程度才算？”张工问她。

    井熙想了想：“至少能够车出合格的金属件。”

    这个要求并不高，但是对区区三个人的团队来，却是一项非常大的工程。

    其实也是他们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数控车床本身是一种对精度要求非常高的机器，因为保管不善，再加上图纸的缺失，重新开机容易，但是想要实际发挥功用却很困难。

    也难怪之前那些专家一看到机器，就毫不犹豫摇头了。

    “没有图纸，那就重新画一张，一项项确定参数就是。”井熙。

    听到这话，单志平差点直接跳起来：“重新画一张，还重新算参数，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工程嘛？！”

    一台机床几百上千个零部件，想要仔细分解研究，还要重新算出每一个零件的调整参数，哪是靠着两三个人，几个月时间能完成的呢！

    在他眼里，这难度跟重新造一台也差不多了。

    更何况，能画图的人一共也就一个半，他一个，张工半个，剩下的井熙，连正规的画图工具都不会用。

    “没那么难，”井熙却永远是那副充满信心的模样，“怎么画图你可以教我，我学起来很快，再我们有参照物，不需要完全重算，只要计算几个最重要的参数值就够了，这一块我可以搞定。”

    她得简简单单，但是单志平清楚，这绝对是一项计算量能上天的大难题。

    难道这就是学神的底气？他也没什么话好了，只能转向张工：“师父，可是厂里不会准我们请这么久的假吧……”

    没想到师父却已经完全被井熙画的大饼吸引了过去，眼睛发亮的问：“你真能算？”

    又对他徒弟摆摆手：“没事，厂里那边我来搞定。”

    除了对天翻一个白眼，单志平还能什么？

    在制图绘图这一块，好歹在学校里接受过几年正规训练的单志平，对井熙这个高中生还是能保持微弱的优越感。

    这毕竟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专业学习和训练才能够习得的技能，没看像师父这种几十年的老工程师，就是因为没有经过正规学习，这一块就弱了不少。

    但是，两天后，单志平就恨不得把之前的话活生生给吞回去！

    他就想不通了，这才几天啊，她怎么就能画得比自己还好？

    单志平面前的图纸规范，清晰，无懈可击。

    要不是亲眼见到井熙是从一无所知开始学的，他真要以为面前这个人是在学院里经年和图纸交道的老教授呢。

    这大概就是凡人和学神之间的差别吧！

    单志平已经不想话了，问就是自闭。

    再往后，井熙就开始了疯狂的绘图制图之旅。

    白天画，晚上画，吃饭的时候画，着着话，还要突然冲过去描几笔。

    就跟彻底忘记她自己还是个高三生，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一样。

    单志平看着井熙这样子，只觉得他弟弟那种辛苦的高三生活，简直就跟虚度人生差不多了。

    人比人，简直气死人。

    这天晚上，井熙在学校转了一圈又来了工棚，埋头一画就画到了晚上十点多。

    老人家容易累，张工已经早早上床休息了，只剩下单志平还在旁边陪着挑灯夜战。

    他从叫人头昏眼花的图纸里抬起头，一看时间，差点吓一跳，提醒井熙：“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宿舍了吧？”

    井熙这才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颈椎腰椎都跟着咯咯响了两声。

    她揉了揉脖子，了个哈欠：“确实很晚了，对了，我明天还有考试。”

    单志平的弟弟也是高三生，听到井熙的话他才忽然想起来，急急催促：“是预考吧？这么重要的考试，你现在赶快回去休息！”

    把井熙赶到门口，他才反应过来，忙跟上去：“你一个女生这么晚走路不安全，我送送你吧！”

    相处了这么久，他几乎都快忘记井熙只是一个娇娇弱弱需要保护的女孩子了。

    在他心里，现在井熙的地位只比他师父稍微低一点点，但是要本事，那可比他师父强多了。

    当然，这种话单志平可不敢当着他师父的面出来。

    想到这一点，单志平请教道：“你能不能推荐我几本数控相关的书看看？我在学校学的是机械工程，感觉这一块还是差了不少。”

    井熙想了想：“现在国内相关的书还不多，你可以先看看信息处理类的书，毕竟数控机床最初就是参考计算机发明出来的，如今国外最热的第五代，就加装了计算机数控系统，自动化程度更高，可可以做出精密度更高的构件。”

    “国外都到第五代了啊……”单志平忍不住叹气，“可是咱们修一台第二代的老机器还这么费劲呢，你，以后国内有没有希望，也能自己做出最先进的机床来？”

    “肯定可以！”井熙还是那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就跟她自己能考满分上清北，或者仅凭手算就能解决那些庞大计算量的时候一样。

    单志平也忍不住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看到这一天。

    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笑，轻快的挥挥手，看着井熙进了学校，自己转身踏着月色回去了。

    ————

    距离高考，还有50天。

    如今提分班的学生作息时间已经彻底向20年后的高三生靠拢：早上五点起床，晚上挑灯还要复习到十一点半。

    与之相对应的，是比井熙预计还要快的进步速度。

    提分班倒数第二轮复习，在预考的前一天，终于顺利完成。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井熙特意要他们早一点上床休息，给后面三天的考试养足精神。

    安岚早早上床，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要知道，她以前可是个最惫懒的人，十点以后睡觉都能要了她老命那种。

    可是今天，时针已经走过了十点，她却一丁点困意都没了。

    “诶，”安岚忍不住轻声问边上的徐真真，“睡了没。”

    “没睡着，总觉得今天的题目还没做完，心里空落落的。”那边回道。

    “可不是，”对面另一张床也传来声音，“早习惯了十二点才睡，今天突然这么早熄灯，还真有点不习惯。”

    “就是，井熙自己都没回来呢，倒是要我们早睡，哪睡得着啊。”另一个人也坐起来。

    “那……再看一会儿书？”徐真真悄悄提议。

    然后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寝室灯被重新开，女孩儿们穿着内衣，抓着书本或者试卷，直接坐在床上看了起来。

    时钟走到晚上十一点，寝室里的气氛依然安静而肃然，没有人话，只有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句微不可查的自言自语。

    井熙轻手轻脚推开门，没想到却看到了寝室里明亮的灯光。

    “你们怎么还没睡，明天还要考试呢。”她问。

    几个女生一看到她进来就心虚的往被窝里钻，也有死皮赖脸笑的：“这不是太早睡不着嘛，睡前看点书，睡得才安心。”

    井熙也忍不住笑：“是我没考虑好，一下改变作息，肯定会不习惯。”

    又有人问她那台机器弄得怎么样了，这么晚回来，一定要注意安全。

    井熙以前其实很少会熬到这时候才回，今天也是一不心就忘记时间了。

    她点点头，放心，进校门前那截路有人送她。

    “不过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们真的一点不紧张？”看寝室里的人还在七嘴八舌问她那台机器的事，井熙问。

    “一点也不担心。”

    “咱们肯定都能过。”

    “还要考个高分！”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

    轻松而自信的氛围，是一年前的她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状态。

    “那就好，”井熙洗漱完毕，笑着关上了灯，“都十一点半了，还是睡吧，明天考试瞌睡也不好。”

    灯光熄灭，月色重新降临，所有人伴着微弱的月光，做了一个好梦。

    因为要考试，闹钟特地被调晚了点，六点半才嗡嗡嗡的响起来，其实不少人早都已经醒来了，有些一骨碌就翻身起床，也有人在床上稍微赖了一会。

    这时候井熙已经穿好了衣服，照惯例准备出去跑几圈。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最不喜欢跑步的安岚，这时候竟然急急忙忙的叫。

    “我也一起。”

    “也等等我。”

    不一会儿，寝室里的人都三三两两跟上，等到操场的时候，又碰到了不少提分班的学生，好像就是专门为了看一眼井熙才过来的。

    不少人都不好意思的笑，对井熙：“总觉得一看见你，就安心了不少。”

    短短大半年的时间，井熙已经成为了提分班的主心骨和定海神针。

    但是终究，自己的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年轻的学生们短暂汇聚又很快四散开，吃完早餐，然后进入各自的考场。

    随着考试铃响，本年度高考预选考试，正式开始。

    江远县中学的任江涛这一回依然是被借调过来的监考官。

    预考不再按照考试成绩排位，而是凭学号入座，也是凑巧，他一不心又抽中了井熙所在的考场。

    一看到那个传中的满分考生，这位老教师脆弱的心脏就忍不住可怜兮兮的抖了抖。

    毕竟年纪大了，实在受不得刺激。

    因为是高考前最重要的考试，考场采取的是双人监考，还配合有巡考官巡视的监考制度。

    和任江涛搭档的是另一个江远县中学的老师，年纪不大，性格也活泼。

    听任江涛上一次监考就碰见过那位传中的人物，她在台上好奇问：“哪个是井熙？”

    任江涛板着脸：“第三行第二排那个就是。”

    年轻的女老师好奇看了井熙一眼：“挺漂亮一个女生，但是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能把县里市里的教育系统都震动了，她有个同学被分在市一中，上回见面的时候还在哭诉，被这个井熙坑害得不行，累得头都快秃了。

    她幸灾乐祸之余，还是忍不住好奇的跟老教师请教：“您，这个学生怎么就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有什么诀窍可以学学。”

    任江涛沉默一瞬：“诀窍可能是……卷子交得特别快？”

    很显然，上次的遭遇给老教师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

    年轻老师：？？？

    事实上，井熙自己在考场上虽然浪，对提分班的要求却是尽量坐满正常考试时间。

    “除非你们有信心和我一样，确定能拿满分，才有资格提前交卷。”井熙。

    话虽然得傲气，别人也不出她的不是。

    毕竟人家是真能考满分的。

    预考的考试顺序和高考一样，时间安排也一样。

    第一场考语文，因为有一篇作文，井熙速度再快也快不了多少，琢磨出卷老师和阅卷老师的心思，列提纲草稿，又做了几处语序上的调整，她才把已经成型的作文端端正正誊写上去。

    上午就这一门，从八点考到十点半，她还抽空去学校外头的棚子转了一圈，然后被听她今天预考的张工坚决赶了回来。

    吃完清淡的午餐，稍微眯了一下眼睛，下午考物理和化学，考试时间一共是两个时。

    这回两门连着考，中间不休息，也没办法提前交卷，井熙闲不住，随手抽出一张草稿纸，继续画她的图纸，画到一半，化学的试卷终于发了下来。

    试卷到手，她也不急着做题，而是把图纸认认真真画完，才展开化学试卷，飞快做了起来。

    就像她之前的那样，预考的试卷只重基础，几乎一道难题偏题都没有，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陷阱，一套试卷做下来，她顶多就花了十分钟，再加上五分钟的检查时间，已经是十分慎重的态度了。

    井熙随手改了一处的笔误，看一眼时间，也差不多了。

    四点钟不到，她再一次提前交卷。

    “她交卷的速度怎么这么快，”年轻老师忍不住和任江涛低声，“刚看见她在画什么东西没做卷子，我还纳闷呢，一眨眼，怎么就做完交上来了？”

    她自己也是化学老师，光浏览一遍试卷也没这么快的啊！

    任江涛摇摇头，没话。

    女老师再一看井熙的卷子，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错漏，显然是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于是也只能跟着摇头叹息了。

    第二天的数学和政治，每门的考试时间都是两个时。

    政治好歹要写那么多字，井熙在考场里还坐了四十来分钟，数学她也是十来分钟就做完了，检查了两遍，好歹撑到半个时，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把试卷给交了，一秒钟都不耽误。

    这时候，女老师脸上的表情就跟任江涛一模一样：从头到尾都写着麻木。

    可能，这人学习好的诀窍就真的是，做卷子特别快？

    年轻老师眼看着就走到被带歪的边缘了。

    第三天考英语和生物，井熙同样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熬到半个时就撤了。

    考完最后一门，她高高兴兴回到棚子里，一点都没有刚参加完考试的疲惫，兴致勃勃就拉着单志平继续研究一条线路的走向。

    张工看着井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她这次考得怎么样。

    一点也不意外，再次被秀了一脸：“题目很简单，除开作文要看阅卷者，其他都是满分。”

    她连应该都没，一副把握十足的模样。

    单志平不忍直视的转过脸。

    师父又何必多此一问呢，害得他再次被学神的光环狠狠伤害到了。

    但这还不是伤害他最深的事情。

    真正叫单志平彻底破防的是，井熙图纸她都差不多搞定了，今夜就能连夜画出来。

    单志平：……？？？

    “那么多参数，你都算完了？！”他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又去翻手边的图纸，“再这才画了一半不到，今天晚上怎么可能做得完？”

    井熙却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都在这里头呢。”

    然后，她就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姿态，飞快的开始绘起了图，一个个参数写上去似乎都不用多想，就跟直接抄也差不多。

    好像整台机器，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清清楚楚的映在了她的脑子里。

    也就是，井熙这几天趁着考试，顺便就把单志平看起来难如登天的参数在脑子里都给算完了，不费一点劲。

    师父走过来，拍拍一看就大受击的徒弟，安慰道：“这世界上总有些厉害人，不服不行。”

    单志平一脸木然的看着师父：“我觉得我现在是做梦，我先睡一觉去。”

    不定等下梦就醒了呢。

    张工一把拉住这个傻徒弟：“睡什么睡！熬夜把活做完！”

    师父压榨徒弟，可从来不会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