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得欢, 其实究竟进不进建筑业，井熙犹豫了很久。

    就连她这个经历过一次未来的人，也不太清楚以后的走向——因为实在是太乱了。

    表面看起来, 这时候但凡普通人囤个房都能发家致富, 但是深入研究就会发现, 这是一个及其复杂, 牵连也很大的行业。

    井熙唯一能确定的是，北上广深以后肯定是房产市场的绝对主角, 再就是远离海南，至于其他……也只能让徐真真和安岚她们自由发挥了。

    井熙本质上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她真正的关注重点，还是放在实验室。

    她之所以下定决心投资这个行业, 一是因为看出徐真真在这方面的长处，二则也是为了被动防御。

    毕竟多屯几块地皮，也方便她以后扩大实验室规模, 或者万一经费不够了, 还有个很方便的变现渠道。

    真是怎么想怎么划算。

    这时候国家才刚刚放开对商业用地的审批，但是无论当地政府还是嗅到机会的先见者, 也都在战战兢兢的试着水。

    到底要怎么做, 具体往哪个方向走，绝大多数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朝阳建筑内部——就是井熙新成立的建筑公司——对未来的发展方向也争论过一段时间。

    因为参与过宿舍楼的建设，徐真真当时就感受到了大家对更好住房的渴望，理所当然想建商业住宅。

    “咱们国家有这么多人,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家庭买咱们的房子，那也是一笔大钱！”

    安岚却不太同意：“现如今都是等着单位分房，大多数人哪舍得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买房子？”

    确实，八十年代中晚期, 虽然已经能够感觉到某种隐隐约约的风向，绝大多数厂矿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家庭其实也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是他们更愿意买电器买手表，而房子，反正单位会分，浪费这个钱做什么。

    就连那些最早下海经商尝了甜头的生意人，首先关注的也是各种奢侈品，哪怕是拿几万块钱买个金链子，或者再过几年把风行一时的大哥大挂在腰上，看起来也比房子更有吸引力。

    徐真真也觉得安岚的有道理，可是问她有什么具体想法的时候，安岚却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旁边的张雅宁忽然弱弱插嘴：“领导，我听市里正在招标，想建一个大商场，咱们……有没有这个实力？”

    徐真真和安岚对视一眼，觉得这个想法好像……还真不错？

    大商场谁不喜欢，再如今很多摊贩荷包鼓了，也不再乐意顶风冒雪的在外头摆摊，商场还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方向。

    两人又去问了井熙，井熙也觉得这个方向不错，虽然进入网络时代之后，商业地产眼看着就疲软下来，但这不还有几十年的风光嘛，本来也很少能有一个产业能长久站在风口浪尖上的。

    井熙点头赞同了两人的选择，毫不犹豫又划了几十万美金过去。

    张雅宁那番话本来是为了试探，她也很好奇这家看着跟无头苍蝇一样，连做什么生意都没想清楚的企业，究竟只是个草台班子，还是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本事。

    谁想到随口一句话，那两个还在念书的老板就真听进去了，还带着她去找招投标的部门，张雅宁就有点……也不知道该怎么。

    一天她和徐经理出去跑业务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徐总，咱们……钱够吗？”

    张雅宁也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但总归，心是吊在半空里的。

    “放心，弹药够够的。”徐真真特别有信心的。

    张雅宁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感觉这两个年轻老板好像真是挺厉害的，不声不响就请到了一个外国设计师画图纸，光是看着纸面上的效果，张雅宁也觉得，真的特别漂亮。

    两个老板也跟她许诺，要是她们真的招到了这个标，就奖励张雅宁一套房子——房子也是这个外国设计师设计的，张雅宁去看过一回，觉得那里就跟外国电影里的差不多——不对，甚至比外国电影里的还要好。

    为了这个许诺，她也是拼了！

    张雅宁是本地人，七拐八弯也认识些熟人，很快她就把竞争对手的底都摸到了，但是拿到资料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心就有些凉。

    不是国有大企业就是外资背景，她们这种猫两三只的新公司，哪能拼得过人家？

    张雅宁心虚的去跟领导汇报，没想到领导是一点都不怵：“没问题，凡事总是要试一试的，就算失败了，大不了下回再来就是。”

    能看到未来趋势的人并不少，尤其是京城这种地方，藏龙卧虎，厉害的人不知凡几。

    果不其然，她们的第一次竞标失败了，最终的胜利者是个国有大单位，财大气粗，经验丰富。

    第二回 ，她们又看上了西单的一块地，只可惜，还是没竞争过更有钱的外资。

    安岚有些紧张了，如今公司里的员工是不多，但是也不能这么一直坐吃山空啊！

    “要不咱们问问井熙？”她。

    徐真真摇头：“我们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她吧，再井熙现在实验室里的工作那么紧张，也不好叫她分心。”

    “那怎么办？”安岚问。

    徐真真想了想：“我们先从二线城市起步！”

    安岚：“可是井熙之前不是过，北上广深才是最重要的地方嘛，就算去外地，为什么不从那三个地方开始？”

    “北上广都是好地方，但是咱们也很难竞争过，深也是，那里虽然容易发财，但是外国人更多，咱们一时也不过，”徐真真，“但是其他二线城市就不一样了，现如今政府都盼着引进外资，我们手里有美金，跟当地企业比起来，优势大得多。”

    “那……就不按井熙之前的走了？”

    “当然不是，”徐真真看着眼前的地图，眼睛里是野心勃勃的光：“等到资历够了，钱也有了，咱们再重新杀回来就是！”

    就像井熙的，现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大搞建设，哪里都是机会，哪怕稍微晚几年，也还来得及。

    听徐真真想往二线城市发展，井熙也不反对，她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实验室里，对于那些细节，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

    她唯一着重叮嘱徐真真的只有一个：“千万不要去海南，而且一定警惕所有的疯涨和泡沫！”

    若干年后，海南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度假胜地，甚至因为气候适宜，有大批冬季过来度假的北方人，因此被戏称为东北，但是井熙对九十年代初的海南地产泡沫记忆犹新：一方面是疯狂的上涨，另一方面，却是浮华迅速褪尽以后的遍地残骸。

    就算知道泡沫破灭还有好几年时间，井熙也不乐意赚这份亏心钱，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叮嘱徐真真和安岚，离那个即将变成全国房地产风口的地方，更远一点。

    离开的时候，安岚还好奇的跟徐真真议论：“为什么井熙反反复复要咱们不要去海南？我听那边是个海岛，环境挺好的呢。”

    “我也不知道，”徐真真摇头，“不过听她的总归没错。”

    就算井熙的警告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两个人对井熙有一种诡异的信任，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听她的总不会错。

    徐真真和安岚还有学业，所以她们也没有选择离京城太远的地方，但是这些事到底影响到两人的成绩了，安岚一度甚至还想办休学，但是犹豫了一下，到底咬牙撑了下去。

    实话两人自己也想不到，狠狠逼一下，她们竟然能够爆发出远远超过自己想象的能力，也幸好还有张雅宁这个机动兵，帮她们省了不少事。

    果不其然，到了其他市，她们的竞争力一下子就上去了。

    虽然朝阳确实是一家新公司，没经验没名气，甚至到了外地连关系都没有，但是她们有钱，而且是这时候最缺的外汇。

    有了金钱开路，一切都很快上了正规。

    张雅宁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一套米白色的的确良西装，站在招标办的大门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加了一下油，然后努力拿出最好的精神气，款款走了进去。

    见识过京城的大场面，这边好像也没有那么叫人紧张了，更重要的是，虽然这几个年轻女人仿佛闯入狼群的白天鹅一样，进入了男性占绝对主导的建筑行业，但是手里拿着外汇，端坐在男人堆里的张雅宁，也足够骄傲的扬起翅膀，叫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看得见摸不着。

    终于，投标结果公布，朝阳很顺利的拿到了她们想要的结果。

    白天鹅站在人群里，坦然接受着那些冒着酸气的祝贺。

    想一想半个月以前，这里头不少人还觉得她只是担不起事的姑娘，正眼都懒得看一眼呢。

    张雅宁露出了矜持的微笑，心里好像灌了一杯冰汽水一样，舒爽，通透。

    这种成就感比一套房子的奖励好像也不差，当然，比那个阴沉沉的实验室，就更加强得多。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住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房子里，而且也将亲身参与建设更加恢弘的高楼，张雅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骄傲和期盼。

    ————

    朝阳在建筑行业终于开始大展拳脚，井熙的实验室，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在积累了大量失败经验以后，她慢慢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而且随着新人的加入，筛选方案的速度更快，实验的进度也一下子冲了起来。

    最开始井熙尝试用低能电子束辐射来处理镁的激活问题，但是成本太高，结果也不好控制，最后只能作为备选方案之一，列为解决P型掺杂的一个方向。

    没想到这时候，大多时候沉默寡言的李文远突然立了大功。

    经过几轮失败的筛选，李文远提议要不要试试快速热退火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他看论文的时候看到的，感觉稍微改良一下，不定也能在激活镁的实验里试一试。

    井熙看了看他的实验方案，点头同意了。

    第一次，毫不意外的失败了。

    第二次实验之前，邹诗飞那边正好也结束了一轮失败的尝试，她看到李文远的方案觉得有点意思，提出尝试在N2气氛中尝试退火。

    N2就是氮气，一种无色无味，常温下很难与其他物质发生反应的气体，经常作为保护气使用。

    李文远想了想，认可了她的提议。

    这回的实验，做得有些一波三折。

    第一片蓝宝石衬底在放进反应室的时候忽然发生了开裂，一开始就失败了。

    第二次，因为一个实验室助手的操作失误，晶体生长很不成功，又一次失败。

    第三次，掺入镁元素的氮化镓晶体置于N2气氛中，在750℃下退火。

    看起来，似乎状态还不错。

    但是实验是否成功无法用肉眼来判断，只有在各种仪器的协助下下，才能判断这是不是一次成功的实验——或者只是又一次平常的失败。

    很快，各项数据就出来了。

    电阻率合格，掺入镁的浓度合格，空穴浓度合格，空穴迁移率合格。

    李文远对着数据，发了一会呆。

    “这边数据怎么样？差值大不大？”邹诗飞做着自己手边的实验，顺嘴问了李文远一句，“我觉得这个实验设计有点意思，如果差值不大的话，还可以调整数值再做一遍。”

    李文远沉默的发呆。

    邹诗飞看了他一眼，猜测或许数据比较离谱，不过对任何一个有经验的研究者来，失败只是日常而已。

    她耸耸肩，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这时候，李文远忽然低声：“成了。”

    只可惜，他的声音太，邹诗飞甚至完全没听到。

    李文远慌慌张张的抬起头看了看实验室，想起井熙正在隔壁，他忙站起来，又提高声音对邹诗飞：“这边好像成功了，我去跟主任一声。”

    然后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邹诗飞手上的动作一停，她刚才……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这时候，井熙正在跟虞英帆商量着对反应器的调整。

    “我觉得这个方向肯定能成功！”虞英帆是个带点神经质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瘦削，但是眼睛炯炯有神，“高温下生长容易造成扩散，我想到了一种新的解决方式。”

    井熙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设计了一种新的反应器，”他挥舞着手里的笔，把安和拽过来，商量怎么做新的反应器，“我建议试试双束流技术，通过辅气流改变主气流的方向，让反应剂与衬底表面更好接触，能直接生长出氮化镓膜。”

    井熙认真的看过实验方案：“确实可以试一试，质量更好的氮化镓也有助于我们接下来的实验……”

    就在这时候，李文远飘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刚才的实验记录。

    他安静的走到井熙跟前，第一次毫不犹豫的主动断了别人的对话：“主任，我这次实验好像成功了。”

    井熙一愣：“P型掺杂？”

    李文远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