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树梢上, 右手垂下来，丝丝缕缕的血迹顺着他的那只手淌落, 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

    鸦黑的长发束在脑后，熟悉的样貌印在倒映在沅枳的瞳孔之中。

    ——是晏辞。

    他与五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变。一篷白白软软的毛团子长成了现在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好惹”三个字的样子，脸部轮廓已经硬挺深邃，没有了时候的可爱，变得极其具有攻击性。

    他在沅枳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经成长为了她最不愿意他长大的样子。

    不知道晏辞去哪儿搞得这么狼狈, 一身血，像是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修罗。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也负了好几处伤，唯有那一双狐狸耳朵还是白白净净，与他全身形成强烈反差。

    地下只受了轻伤还清醒着的弟子一脸惊惧, 盯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随手就能斩杀元婴期异兽的人。

    不，准确来不是人，是妖族，更准确来是一只狐族。

    “你, 你到底是谁？！你找宁远仙尊要干什么？！”

    他们修士向来和妖修井水不犯河水，平常关系就不见得多好, 现在更是三界大会的关键时刻，如果之前两族是翻个白眼互相看不起, 现在就是一加见面就是开好吗？！

    竞争关系这个buff一加, 见面总得血拼。

    因为三界大会里有不能伤害他界弟子这项规定, 两边也就不能在明面上架，只好将战场转移到地下，比如暗戳戳给对面使绊子。

    像刚刚这种被元婴期异兽围攻几乎要全军覆没的情况之下, 其他两组巴不得给他们多来点，让修真界这一组赶快出局，主动上来帮忙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就是在这种恶劣的关系下！就在所有人绝望之际，这个顶着狐狸耳朵妖族突然出现了！

    整套下来都看不清招式，连剑气都没有，那头他们差点都制服不了的元婴期异兽居然就这么轻易得救了！

    他们得救了！

    以为自己要被一口吞下结果没有重获新生的弟子们还没有缓过神来，呆呆地坐在地上，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

    只有被晏辞点名的那个反应最快，一脸激愤。

    就算这个妖族救了他！他也绝对不会供出宁远仙尊一点消息的！

    晏辞挑眉，一袭黑底金边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衣袍下面上好的面料包裹住修长有力的双腿，从树梢处轻巧落下，不在意拍了拍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尘，然后走过去？

    那些弟子看着这个妖族越走越近，心里虽然恐惧但谨记着苍穹顶的门规。

    他现在代表的不只有他，更是他身后的修真界，那名弟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那只妖族，“我们是不会……”

    他的话倏然停住，眼睛里倒映着那妖族的面容，呼吸声浅到听不见，在场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胸腔内心脏剧烈快速跳动的声音。

    那名妖族蹲下来，背对着光，眼底压着他看不清的情绪，“哪儿的弟子？”

    弟子只看见凑到自己面前的晏辞，觉得嘴都不是自己的了，着哆嗦，听多了好几次。

    “是，是……是又怎么样？休想拿我威胁我们大师姐！”

    晏辞手一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宁远仙尊是你们大师姐？那她怎么没有跟你们在一起，怎么才能找到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辞极其恶劣的语气，随意捡了一根旁边的树枝，在手上掂量了一会儿，放在弟子脖颈旁比划了一下。

    他在笑，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你呢？”

    这个妖族手上明明握着的是树枝，那名弟子却感觉自己脖子旁像是一把泛着寒光极其锋利的刀，甚至还能感觉到寒凉，仿佛只需要随便一划，他就能当场凉凉。

    “你！”

    “通讯晶石呢？”

    修真界弟子出门都会随身带通讯晶石，只需要注入灵力牵引，就可以与另一块掌握者通话。

    而他身上的通话晶石，另一边肯定会是宁远仙尊。

    晏辞遮住眸中几分暗色，他是个行动派，又没有耐心，不等弟子开口就准备直接上手去找。

    那名弟子不住地挣扎起来，刚想开口呼救就听到一道自己极其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清清冷冷，林间明月，山间清泉。

    “我在这里，何事？”

    不远处的丛林之中，一名女子站在其中，白衣风姿绰约，一身疏离之感，眉间像落入极地的雪山，冷意自来。

    自她站在这里，就没有人能移开视线，包括那名弟子，尽管在山上跟在大师姐屁股后面足足追了五年，但每次看到时还是会感叹。

    她还是看不下去，亲自出来了。

    “大师姐！”

    那名弟子看到是自己师姐的时候瞬间两眼放光，满血复活，眼泪汪汪地朝沅枳那边看过去，如果不是晏辞用树枝抵着他地脖子，估计现在就已经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那边跑过去了。

    沅枳一来，那名弟子瞬间就硬气了不少，更用力挣扎起来。

    “我们大师姐来了！你不是想杀了她吗？你去啊！看师姐不把你的满地找牙！”

    他情绪转变太快，一下上了头，满脑子想着自己师姐来了自己终于得救了，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自己身旁的晏辞。

    如果这名弟子稍微分一点注意力给自己身边的这人，就能察觉到刚刚还嚣张到不可一世的狐狸此刻整个僵住。狐狸耳朵本来是翘起的，此刻已经是向后撇的状态，安静伏在发间，看上去极其不自然。

    晏辞连转身都没有转，在那名弟子干嚎的第一秒就毫不犹豫运法飞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离开速度极其之快，就连那个刚刚还在干嚎的弟子都每台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有些迟疑，“这是……那个妖族怕是怕了我们吗？逃跑得这么快。”

    这个妖族刚刚不是还想抢他的通讯晶石吗？怎么一下就跑路了？

    另外一位受伤比较严重的弟子用最后一点力气翻了个白眼，“你是傻子吗？那个是妖族少主！”而且看他刚刚迅速离开的背影，她莫名感觉其中蕴藏了几分落荒而逃。

    一定是错觉，那名弟子连忙否定自己的答案。

    “少主？？！妖界什么时候有的少主？”

    那名弟子感觉现在比刚刚还要惊恐，不愿意相信刚刚自己对妖界少主，很有可能是未来妖王的人了“让我师姐把你的满地找牙”这种话！

    “完了完了。”

    那名弟子服下了沅枳递过来的丹药状态才稍微好了一点，道了声谢之后才扶额，“都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场大赛妖族大皇子跟二皇子闹得那么难看你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叫你天天不要只想着练剑或者跟别人架，多了解一下实事！”

    那弟子被训地抬不起头，好半天才委屈跟沅枳商量，“师姐，刚刚他硬是要找你，我宁死不从，还帮你树了一个仇敌，你我吧呜呜。”

    沅枳轻声安抚，“没事，你别担心。”

    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什么都没表示，最后扫了一眼晏辞离开的方向就转身走到林清婉身旁，帮她检查伤势，确定只是暂时昏过去之后才接着去查看其他弟子的情况。

    她将丹药分发给受伤的弟子，自己走到刚刚晏辞站着的那颗树下，盯着延伸过去的血迹长久不语。

    修真界这边出师不利，还没前进多久就碰上了元婴期异兽，此时元气大伤，只好原地扎营，等待下一步指令。

    林清婉在所有弟子中除沅枳外辈分最大，二十便已金丹，在与异兽搏斗之中并没有受太重的伤，不一会儿便醒过来。

    她醒来第一秒就观察周围情况，见到沅枳后一颗紧张的心才放下来，语气极其欣喜，“大师姐！”

    沅枳“嗯”了一声，见她醒来又给她喂下一枚丹药，然后才道：“我已确定四周没有金丹期以上的异兽，我先离开一会儿，暂由你来带队。”

    林清婉听话点头，纠结了好一会儿在沅枳起身离开的前一秒抓住她的衣摆，“师姐是想去干什么？”

    沅枳垂眸，“去找人。”

    ——

    她在原地看守弟子等林清婉醒来耽搁了很长时间，林子里属于晏辞的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密林里不好飞行，沅枳只好在地上慢慢走，路上顺手砍了几个拦路的异兽。

    沅枳今天穿的白衣，为了不让血沾染到自己身上所以都是速战速决，斩杀的每一步都很残暴，一剑下去直击命脉，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她取出最后一颗内丹，忽地一顿，莹蓝顺势裹着剑尖而上，直至某处。

    女声声音平静，“出来。”

    “啪啪啪——”

    密林里突然响了鼓掌声，一名男子从树后走出来，“不愧是修真界的宁远仙尊，之前久仰大名，现在一见才知道仙尊果然与传闻中一样。”

    那名男子与晏辞生得极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仔细看很容易弄混，但沅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晏辞。她稍稍思索了一番就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妖族大皇子晏岭？”

    “宁远仙尊竟然认识在下？实属在下的荣幸。”晏岭微微鞠躬，起身时将随身携带的扇子展开，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留下那双狐狸眼与沅枳对视，“在下才刚到，宁远仙尊就已经察觉到了，在下佩服。”

    “你是元婴初期。”沅枳还怕这人听不懂，特意又给他解释了一遍，“我比你强。”

    因为我比你强，所以我能在你出现的第一秒就能察觉。

    她的是实话，听在晏岭耳朵里就成了轻视，他脸色变了好几次，想到后面的计划才将心里这股怒气压下。

    “宁远仙尊的是，您年纪轻轻就已晋升出窍，真的是天才中的天才，在下自愧不如。好几年前在下还从父皇那儿听过您的名字，以为在下和您会是一辈子的对手，现在看来，是在下高攀了。”

    看他的样子明显就是不服，结果的话却在踩自己来捧她，沅枳不想跟他弯弯绕绕，断他的话，“直接，找我想干什么？”

    “宁远仙尊不愧是聪明人。”晏岭笑眯眯地收了扇子，“宁远仙尊想必听闻过我妖界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

    沅枳抬起头，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他接下来会什么。

    果然，下一秒晏岭就直接切入正题，“在下的弟弟五年前失误掉入人界，失去踪迹，我们寻找了五年都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一个月前父皇准备册立在下为妖族少主时，他突然回来了。”

    晏岭的表情越越扭曲，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在下五年里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找他，自认为在他没有失踪前也是对他极好的，他却在我即将册立少主之时出现，在那么多妖族面前让在下颜面扫地！他这五年里不知道修的什么歪门邪道，在下实力不敌，心有不甘，才特此找到宁远仙尊！”

    他三言两语就将球全部踢到晏辞那边，试图在沅枳心里给晏辞留下一个忘恩负义不顾兄弟情的负面形象。

    沅枳若有所思，“你是想与我联合对付他？”

    “正是！”晏岭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在下能感受到晏辞的实力已近出窍，在同辈之中也只有宁远仙尊您才能与之抗衡！”

    “我可以是没错，但是……”沅枳好像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问，附手而立，“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这么直接将目的摆在我面前，不怕我反手告诉他？”

    “因为在下知道宁远仙尊不会。”晏岭极其自信，“晏辞这一个月随意屠杀修士，屡屡冒犯他界，世人皆知他嗜杀成性，性情古怪，若是日后登上妖王这个位置，怕是会更加放肆！”

    “而为表示在下的诚意，妖界愿意奉上妖界九方城池，愿与修真界定下条约，保两界百年安稳，妖界内五大秘境也会向苍穹顶弟子开放！只希望仙尊能助我一臂之力，夺回少主之位！”

    晏岭为了能拉拢住宁远仙尊，刀刀砍在大动脉上。宁远仙尊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和他联手才是最合适的选择！两边双赢，甚至会对修真界更有利，他不觉得宁远仙尊会不答应。

    晏岭自信满满地看着不远处的沅枳，得意之下就有些飘，开始细细量起在妖界流传很久的宁远仙尊本尊。

    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是个美人，还是个实力极高的美人，比之他们妖界的第一美人更甚一筹，清清冷冷站在那里，给人满满的疏离，仿佛她本该高高在上。

    那美人收了剑，觉得没意思极了，她不清楚晏辞和晏岭之间的渊源，现在只想快点找到人，懒懒抬起眼。

    “在我对你动手前，滚。”

    晏岭瞪大眼睛，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震惊加不解沅枳竟然拒绝他的提议，“宁远仙尊这是何意？这对您来根本是百利而无一害！”

    “我再一次，滚。”

    她声调平和，语气平静，眼神就像摊静置的湖水，任何事情好像都泛不起涟漪。出窍期的威压向他碾压过来，晏岭闷哼一声，知道自己再不走沅枳是会真的动手，只好咬牙丢下“我还会来找仙尊的”就匆忙逃走了。

    他逃走之后，林间寂静，一阵细的细簌声，好像有东西也跑走了。

    晏岭只算个插曲，他走后沅枳才开始干正事。她侧耳听了好一会儿，末了终于叹了口气，追寻着林间仅剩的妖气前进。

    沿着那道妖气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内黑黝黝的，灵力探进去短时间内触不到尽头，看起来应该很深。

    指尖点起一抹莹蓝灵力，沅枳孤身一人进入。

    行走了一会儿，鼻尖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浓，到了后面，鼻尖几乎都是那种铁锈般的味道。

    山洞内最深处有一个不大的湖，浓重的血腥味正来源于湖水中央。而湖水中心此时正站着一个人，自他为中心，身旁的湖水全部染成了红色。

    这人□□着上身，有一道长而深疤痕从右胸跨至左胯，这道致命伤看时间跨度应该很久了，只是不管多久，看上去还是那样触目惊心。

    除了这条之外，他身上还有许多大不一的伤口，特别是右手大臂，被异兽撕咬的痕迹深可见骨，正汩汩往外面冒着血，顺着右手臂滑落至水里，染开了一片红。

    洞内温度低，湖中水温更低，垂下的眼睫毛上挂着白色的霜，皱着眉看上去极其不好受。

    这里的环境很排斥他的存在，却因为与沅枳体内的冰灵根相和，灵气争先恐后往她身体里钻。

    狐狸的耳朵抖动了两下，察觉到身旁周围的变化，慢慢睁开眼。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浑身的杀意与警惕在看清来人的脸时立马退去，晏辞瞳孔轻颤，无意识发出一个气音。

    “宁远仙尊？你是来为晏岭报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