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谁的心事
何为言灵?
曾有记载, 言灵非人非仙,生于天地之间,吸取万物灵气, 从而化作言灵。言灵者,能判生死,定贫贱富贵, 出口无改。不过,寻常言灵从不会轻易下判词,因为每下一句判词,便会折损自身性命, 多无益。
只是, 这言灵竟然胆大包天,为了防止性命, 转而挑唆青州百姓以黑眚为祭品, 而他却坐享其成,乱人间秩序。
无恶不作者,仅凭供奉便可脱离罪业, 丝毫不影响泼天富贵。好逸恶劳者,仅需日夜诚心祭拜,便可求得一官半职坐享其成。
世间哪来这样的道理?
那言灵看身份已被暴露,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早已被踩进了泥污之中,自己却毫不在意一般, 断断续续道:“天不佑我,万物垂败……”
“天来。”
只一身, 天边雷声滚滚, 万物都在摇晃。
“地来!”
而他们所处的位置也突然开始塌陷, 脚下的山石以诡异的方式开始移动,平地化作高山,丘壑又移为平地,瞬间就将他们二人围在了四面石窟之中,寸步难行。
楚辞:“你疯了,这是禁术!你究竟得到了什么传承!”
那言灵却早已听不见了,他癫狂地大笑着,竟然要与他们一起灭亡,当真是失了心智!
可言灵的第三声已经落了下来:“人来!”
只此一声,狂风呼啸,所有的白骨都从地上盘旋飞起,盘旋于这言灵的脚下,而他突然开始疯狂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是为这东西而来,若没有它,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很可惜,它将与我一同入冥府过奈何!你们谁都得不到!”
楚辞青月在手,从地上暴起,干脆利落地冲了上去。一个惨白的头骨啪的一声飞了过来,她看也不看就踢了出去,一头砸在那言灵头上。
而谢青寻也立刻充了上去,将他的手臂斩断,那只断臂悠悠荡荡地飘落到了地上,渐渐化作了微弱的烟尘,消失不见了。
而在他身上,却罕见地出现了微山派才有的术法,这言灵身上,到底遇到过什么事情!为何会用微山派的术法!
“你怎会用微山派术法?”
言灵突然一怔,随即他鹰似的眼神狠狠盯住了楚辞,口中却突然道:“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大运尚且如此,你生于何处,死于何方,你难道真以为,自己就逃得过宿命轮回吗?”
仅此一句,便叫楚辞心中大震,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他明显话中有话。听闻言灵识人极准,莫非真叫他看出了自己的身世,那属于书灵身不由己的颠沛一生?
“你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他却已经听不见楚辞的话了,那身影越飘越高,脚下的白骨汇聚成风,亡灵漫天飘散,而楚辞却在这白骨阵中与他兵戎相见。
“我诅咒你,永生永世,都注定困——”
言灵话音未落,却有一只雁翎枪从天边飞来,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肺之处,而尖头上的符咒瞬间就燃了起来,将那言灵烧得彻彻底底,大火四起,将他从头到脚都烧得干净。
而他眉目冷淡,不管后背上几乎刺破肩胛骨的的骨剑,直直地将那雁翎枪戳得更深一分!
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禁术会被这男子轻而易举破解掉,可身体却已经渐渐要化作灰烬,剧痛之中,他怨毒地盯着谢青寻,一字一句道:“你本将心照明月,奈何……”
可下一刻,那雁翎枪便直接戳穿了他的身体,鲜血顺着火焰蒸腾起来。
“谢青寻!”
谢青寻手臂向前一送,眼睛却看向前方的楚辞,对着死不瞑目的言灵,他侧耳轻声道:“若真有诅咒,便将她那一份分与我。”
对面的女子红衣似火,眼中震惊地看着他的肩膀上的伤口,刚才,正有一只白骨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胛骨,而他却无动于衷,眼中只将楚辞看得仔细。
娟秀的眉,微红的脸,额间隐隐约约几缕随性的发丝沾着几滴血丝,惊心动魄的美。
而他却在这一片火光之中,执着道:“谢青寻从不敬畏鬼神,她定会欢愉一生,圆满知足。”
若天地在左,他便在右。
言灵的诅咒若为真的,那请,将她的不幸分与他吧。
心驰神往之际,落霞山初遇,早就将一笔一划刻在了心扉之中,而他早就痛了许多年,也不介意,再痛。
更何况,那是属于她的一份苦痛。
而楚辞却在震惊中看着他在这血雨中淡淡垂眸,随即,缓缓倒下。
而那双淡漠的眼中却似乎也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是……往日曾未有过的热度,一如他的心事,似乎要在此呼之欲出。
一时间,她的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谢青寻!”
而漫天悠悠,却有一册书卷从天而降,缓缓盖住了他的脸。
……
哪里在热,又是哪里在痛,他只觉得心肺都快要烧起来了,可肩胛骨却痛极,谢青寻只觉得忽冷忽热,恰如那年冬日,谢家直系男子满门抄斩,女子流放万世窟,沦为官妓。
而他的父亲却在断头台下痛斥皇帝:“皇帝昏庸,错听谗言,毁我家业!辜负忠臣!”
周围的百姓却在窃窃私语,窸窸窣窣的,他即便昏昏欲睡,也难以听不见。
“谢家可真惨啊,怎么会参与谋反呢?”
“这一定是胡扯,谢家忠心耿耿,谢老将军和谢将军征战沙场驻守边关,又怎会谋反!”
“苍天啊,若有神仙,还请救救谢家一脉吧!”
仓皇的老妇跪在街头,双手哆哆嗦嗦地合起,比以往更虔诚地念起佛经,只为祈求上天保佑。却有官兵将她一脚踢开,骂骂咧咧道:“滚开!还想不想活了?”
“真可惜啊,谢将军这样俊的男子……”
“他这一死,邹城的姑娘们怕是都要伤心断肠了。”
漫天哭声之中,他的妹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可身体却被那群官兵撕扯着往后拽。
“哥哥!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邹城最美的明珠就此蒙尘,那是他的亲妹妹,血浓于水的至亲,曾经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的明珠,却要沦落成……成……
他眼眶发红,怒气几乎要盈满心肺,他奋起提剑要追,却将那顶谋反的帽子坐得更实,于是,刀剑穿心而过,他的世界终于一片漆黑。
人死后会有魂灵吗?
他不知道,可他却在心脉尽断时,却恍惚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声音。
“你一身仙骨,就此死了当真可惜,幸好我来得及时,你倒是也争气,没死透。如今救你一命,你便忘了那些俗尘往事。”
谁不知道谢家满门忠良,可树大招风,依旧被有心之人挑唆,落得个万骨枯的下场。
他少年时鲜衣怒马,即便步步谨慎,也终究逃不过个孤身一人的下场。
可上天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们答案,是他执着地去问,于是,便有了《天问》。
火光中,她慌张失措的眼神第一次为他而停留,谢青寻恍惚地泛起一个微笑。
如此,便足够了。
……
方才那言灵施展了禁术后,天地都为之震动,唐诗晴与程修二人也不知去了何处。眼下谢青寻重伤,嘴唇也因失血过多而渐渐失去了血色,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开始发烧,浑身烫得像火炉。
而此刻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大作,她迫不得已,便将他拖到了一个山洞之中避雨。
这山洞极浅,只够容一人躺进,若要再进一步,两人距离便太近了,都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楚辞咬了咬牙,露了半个身子在雨中,还在她被雨淋得清醒了些,移了一棵树在头顶避雨。
那棵松树极大,完全将树下的她遮得严严实实,即便偶尔有细微的雨水滑落,也总比淋雨好些。
方才已经给他敷了药,而他却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楚辞内心渐渐急躁了起来,试炼事,人命关天。
虽然她相信谢青寻的身体强健,应当没什么事,可如今失血加上高烧,这人即便是铁做的,也根本受不住。
她心中颇为懊悔,试炼之前,除了武器之外,一切通灵的仙器都被扣押了,是防止作弊。
如此看来,只能退出这场试炼了。
可还没等她站起来,便有一只手牢牢地拽住了她,楚辞呆了呆,却看他依旧昏迷着,只是手却抓着她不放。
楚辞挣了挣,没挣开,当她移了移身子继续挣时,却听到身侧传来一身闷哼,而谢青寻的额间也生了许多细密的汗渍,她瞬间就没辙了。
良久,她幽幽叹息:唉,拉吧拉吧,她不动了。
可谢青寻却突然低声道:“不要退出。”
楚辞摇头道:“不行,现在这言灵生出了许多事端,你又身受重伤,不能再试炼了。”
“不行。”
即便是昏昏沉沉,也还是那么倔。
楚辞只得好声哄着:“好好好,不退不退。”
可她的手中却不停歇地为他上着药,他的皮肤肌理白净,肩胛骨处却血肉溃烂,似乎还中了毒,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纠结了一会,将怀中那瓶繁丝入结的解药一股脑地都倒了上去,边倒她心中在哀嚎,这可是余令专门为她偷的解药,可如今自己却因为缺伤药,只能祈求这药能起点作用。
查看伤口之间,她将怀中那本册子慢慢地翻了出来。
书页泛黄,只有下半卷,可其中的字迹却格外清晰,上面记载着无数禁术,可助修道之人的修炼达到一日千里的境界。
江湖万人寻觅的天书《灵微》,却在一个言灵手中,更被其无恶不作,闯下这番大祸。
万世窟中的种种,都是因这天书而起,无论是言灵,还是那些后来的修道之人,都在寻它。
可如今,《灵微》却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当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想了又想,只觉得心中格外沉重,就是这一本《灵微》,引得无数人为之癫狂,更是将余令的生父引上了歧途。
相比千百年前的那位微山派祖师,并不知道自己曾无心写下的随笔录,竟然引发了这么多的灾祸。
若是……能毁了……
她还未想清楚,手中就已经生出了一团熊熊烈火,火舌滚烫,将那皱起的书页吞噬,而就在此时,楚辞也觉得自己的身上也似乎被灼伤一般,痛得不能呼吸。
良久,她才猛地甩开了手,悲哀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以她之力,根本无法毁去《灵微》,反而会因为牵一发而动将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那属于言灵的话在此刻涌上心头,他,自己一直所挣脱的命运终究难以逃避,会是真的吗……
正当她思索着,身侧却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喘息声,原来是谢青寻痛极,连身体都无意识地开始蜷缩了起来。
“妹,快逃……”
她猛然一震,随即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青寻。
她曾听师父隐晦地提到,谢青寻是将门之子,原本征战沙场英气非凡,谢家却因谋反之罪而获罪,直系男子满门抄斩,女子充为官妓。
可这样清冷的人,又怎会贪恋权力与富贵,去奢望那无上宝座呢?
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我在你身后,放心,哥哥一直在,快逃,逃得越远越好,找……一个地方住下,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快逃,快逃,快逃。
是怎样的兄妹之情,让他在梦中都不忘叮嘱妹妹,要逃离那阴险的魔窟?
茫然之中,谢青寻紧急攥紧了手,玉白的脸上渐渐渗出了汗,长睫浅浅地在眼下落下阴影。
楚辞被他的力气攥得生痛,却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魂不守舍。
不能……她不能。
那是一个兄长在梦中呼唤他的亲妹,她不能就这样自私地碎他的梦,让他连一丝慰藉都无法得到。
“妹,你在哪……”
她眼中渐渐有了泪,口中却低声道:“哥……哥哥,我在……”
声音轻微,谢青寻的身体却猛然震了震,随即他又低声道:“我找了你很多年,却一直都找不到你,妹……你还好吗?”
试探的,胆怯的,疑惑的。
怕她过得不好,怕她在夜里惊慌失措,怕她听到雷声时害怕,怕她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这便是……兄长之情。
见她久久未回答,谢青寻突然道:“妹……”
只一句,楚辞热泪盈眶,她低声道:“我在,哥哥……我在,我很好,我很好……很好。”
若这一句能将他的伤心都化解,那即便是假扮亲妹,也未尝不可……
她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他,他的妹或许早就因为不堪受辱而身死,她怎么能?!
良久,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了下来,楚辞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看着那双清冷的脸,即便是在梦中都皱起的没,她还是觉得内心如刀割一般……悠悠的疼。
一夜之后,谢青寻的额头终于没那么烫了,而她死马当活马医的药似乎真的起了作用,这简直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
正当她靠在树旁昏昏欲睡时,却听到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回头,却照进了一双淡漠的眼眸之中。
而那眼下的红痣却红得似血。
“你醒了?”
谢青寻看着她发丝凌乱,却靠在树边酣睡,手已经被他仅仅攥着,也不知道攥了多久了,手腕处都有些泛红;而自己却置身于干燥的山洞之中,一时间,心中已经有了推测。
他闭眼,平息着心中的情思,半晌才道:“谢谢。”
楚辞见此,正好道:“既然如此,我们尽快去寻他们二人吧。也不知这一夜的雨,他们会在哪里避雨……”
而谢青寻却默然看着她,轻轻向前了一步,一时间,两人呼吸缠绕,而她受惊一般往后退了退。
楚辞顾而言他道:“看我这以天为席,以树为盖不错吧,我跟你,这可是我专门从远处移来的树,也就只有我这种天赋异禀之人能生抗大树,听上去简直……帅呆了。”
然后她轻轻晃了晃手腕,心中默念道:那啥……如果我们走的话,你要不要先放手……
谢青寻却道:“我曾以为,我这一生会死于沙场,或者是死于仇敌之手,可从未想过,几代人的家业,却颠覆在了我的手中。都我一身仙骨,遗情忘恨,可若要是以旁人的生死来换,还不如不要。”
“我曾想过,远远观望……可如今才发现,我也是一个贪心之人,妄想奢求更多。”
楚辞垂下眼眸,语气轻快道:“修道不就是要修心修志嘛,万万不可贪得无厌啊……”
下一刻,谢青寻却突然看向了她,低声道:“昨夜,我梦见了我的妹……是你吗?”
他记得?
楚辞突然震了震:“听不懂,你的是什么。”
“可我记得。”
随即有清凉的唇吻上她的腕骨,为那泛红的红印而抱歉,而他却在雨后微凉的氛围中,轻轻低头,专心一吻。
温热,柔软,轻柔。
一如他藏了又藏的心事,他曾将它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连带着那些记忆都不见天日。
如今,他却选择将他们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还有他那难以言的……情意。
楚辞震惊地简直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只看到谢青寻拉着自己的手,在腕骨上轻轻一吻,曾经避之不及的一些东西就此被他揭开,彻彻底底。
而他只是轻轻一吻,随即他很快地抽出了手,神色又恢复如常。
身长玉立的男子低垂着眼看她:“楚辞,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曾以为,那便是我的宿命,可如今想来,我也有的骄傲与执着,你不放手,我亦不放手。”
楚辞抬头看天,随即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惋惜道:“对不起……”
“无需抱歉。你喜欢谁,那是你的事,而我的追逐,是我的事。我不会阻碍你,更不会捆绑你,你尽管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去走,而我,一直会在你身后。”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对不起。”
他那样的人,骄傲如斯,如今却轻声向她娓娓道来。她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懂,只是无法再将此心托付他人,她不能……
只此一句,眼泪便如丝线滑落,又恰好被他接住,谢青寻抬眼看她,手指却轻轻将那一滴泪吻去。
微咸,冰凉。
而他终于走出了山洞,高大的身影将太阳都遮住,而他在那样的日光之中侧身看她,露出精致的侧脸与优美的身形,神情专注,犹如天人之姿。
“若早一些遇到,会不会不一样?”
很久之后,楚辞泛起一个歉意的微笑,缓缓避开了他的目光。
答案早就写在了那些过去。
遥看着天边突如其来的修士们,天边似乌云密布,而那些人看到了他们后惊喜地高声道:“找到了!”
一声高呼响彻天际:“青灵塔已倒,所有弟子停止试炼,即刻返回麟梦泽!”
而谢青寻却在那样的喧闹之中,恍惚地想起,若是几十年后,他们又会是什么样子?他是否还会记得她?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作者有话:
别气别气,楚辞会跟余令解释的,谢青寻太苦了……
余令的反应会比较特殊哦~
最近更新得比较晚,抱歉,昨天在家考了一个试,摆烂了一天,这几天算每天多写一些,尽快给大家看更多故事,将这个故事讲得更完满些。
请放心,我是绝对he拥护者
引用
1.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 唐代,李白,《门有车马客行》.
2.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