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京城又雪 这是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夜色深沉, 呼啸的北风里,却是夹杂入细雪。
那雪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只在房檐的灯下才显露几分真容。
穆彦抬手,张开手掌,那被北风吹进这狭窄廊道里的雪便落在他掌心上,很快化了,留下一点水迹,和冰凉凉的触感。
“下雪了?”屋内传来晏晚惊喜的声音。
“嗯”穆彦应了一声,转头朝廊道外看去。
不过片刻功夫, 这雪已然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随着寒风,卷过琢玉宫这一方庭院。
晏晚趴在窗边,感受着缝隙里渗透的一丝冷意, 她并不敢开窗户,可却好像也感受到雪一般。
“很大的雪吗?”她问。
穆彦看着灯下的雪花回答:“嗯,越下越大了。”
“那明日是不是就能看到白白的房顶?”
“应该可以。”
“你在外面会冷吗?”
“不冷,下雪了, 风就了。”
他们没有再提此前的那些话,仿佛有很多回答已然心照不宣。
只是隔着窗子, 两个人却如同看了同一场雪那般。
“穆彦,你去过更北的北方吗?”
“去过一次。”
“那里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吗?”晏晚又问。
“比这还大。”
“有多大?”
“每个人的帽子上都是白白的一层, 山上是厚厚的积雪, 一脚踩进去, 像掉进洞里。”
“那么厚的雪?”晏晚惊讶。
穆彦对着那扇窄窗点头:“嗯。也冷,比京城的冬天还冷。”
“我都没有见过。我都没离开过京城……”晏晚的声音忽然有些弱下去。
穆彦想到她的经历,有些心疼:“公主想去看吗?”
“我哪里有机会呢?”
“也不定, 也许以后,就有机会了呢?”
晏晚自然知道,她身为公主,除非远嫁,否则几乎没有离开京城的可能。可也不知是为什么,这话是穆彦出来的,她便愿意相信,也想相信。
“穆彦,你真是个好人。”
她是发自内心地感慨,不只是为今生他屡屡来看她,又屡屡救她,更是为前世,在那一片混乱之际,只有他记着安葬她。
只是穆彦并不知道那些,他听见那公主忽然的一句话,只得在心里苦笑。
他是个好人吗?他曾经想当个好人,可如今,不管是圣上眼里,还是那鲁王眼里,甚至满朝文武眼里,他都已经是一个十足的恶人了。
只有永宁公主会坚信他是好人,可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当一个好人,或者,只当一个好人。
冬天的夜格外漫长,雪好像也下得格外慢。
穆彦一直在窗外,等着里头的永宁公主没了动静,大约已是睡着了,才披着满肩风雪,隐匿在夜色中离开。
那风雪夜里的秘密,就像是一个令人留恋的梦境,待得天明时,便要被好好安放起来。
*
又三日,那夜的雪也已几乎化了干净,除却背阴处残留的冰迹,倒是再瞧不出一丝痕迹来。
又三日,因晏晚走失在冷宫而受罚的琢玉宫的宫人们身上的伤总算好了一些,冷清的宫殿里多少热闹了些许。
只是晏晚到底心存愧疚,若非她要出宫去见穆彦,也不至于连累整个琢玉宫的宫人都挨了板子。
是以她特意命周嬷嬷拿了些碎银子,往御膳房里另取了鸡鸭来分给宫里的宫人。
琢玉宫虽然一共没有几个人,但这会倒好似终于有了年节的味道一般,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外头的宫人不知详情,只以为琢玉宫里的人挨了顿板子脑袋坏了,一个破宫殿里做活计的人,几乎谁都敢踩上一脚,有什么好高兴的。
六却不以为然,连领着人搬炭火都更卖力了些。
又过了几日,京城里又下了一场雪,只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停了。
待那雪化了的时候,便到了整个大宁的年轻公子、姑娘们最喜欢的日子——上元节。
按照大宁的传统,每年唯有上元节这一日,年轻的男子、女子才能公然到街市上游玩不用回避,才能相互问好、闲谈而不必碍于礼节不得接触。
这是单给年轻男女一个相互了解认识的机会。
虽婚嫁还得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碰上开明的长辈,却也终有个机会,能成佳偶良缘。
而这一日,晏晚虽为公主,也和京城里其他姑娘一样,能被允许出宫去参加上元灯会。
前世她是从来没有出去过的,一则从长在琢玉宫,她对外头并不了解,不敢去;二则,外头也没什么吸引她的,她也不愿冒着寒冷只为瞧别人的热闹。
可今生不一样,她有要见的人,要的事,好不容易有一个不用伪装的机会,自然要赶紧抓住才是。
用过晚膳,晏晚便挑了最好的一身衣裳,特意让周嬷嬷梳了发髻,戴了自己最珍贵的首饰,由六引着出宫去。
宫中的贵女自然与百姓家的姑娘不同,虽晏晚今日能自由到宫外,但身为公主,她身边也少不了护卫之人。
不过这些护卫,负责所有出宫姑娘的安危,却是以暗卫身份护佑在她身边,百姓是不会知道宫里尊贵的公主也在灯节之中的。
一路到宫门前,已能看到宫道上张灯结彩,待上了马车,出了外宫门,那隐隐的鼓乐之声便已犹然入耳。
晏晚还是第一次去上元灯节,马车出了宫门,她便将那车帘撩开了一角,好奇地朝外看去。
驾车的是六,料想公主当是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便自告奋勇地介绍。
“上元灯节也要往朱雀街上才热闹呢。”六一边赶着马车,一边道,“那里头有卖灯的、猜谜的、投壶的、对诗的,还有卖糕点糖人的,卖首饰香囊的,舞台上有表演歌舞的,舞台底下有举大缸喷火的,可多花样了。”
“什么都能玩吗?”晏晚听六这么,也起了兴趣。
自重生以来,她便一直担忧刺杀,好像还没有真正放松下来过。如今虽然前路未明,但总归按照前世来,已不会再有猎山行宫那样危险的时候了,她好像也能短暂地休息一下,瞧瞧这人间好风景。
“当然都能玩!北边进了朱雀街,一路走一路玩,又能玩又能吃,可有意思了。不过那街上人也多,公主可要当心些。”
“这你倒放心,我方才瞧见了,禁军的好些人都穿了平常的衣裳,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主要是人太多了……”六已瞧见前头朱雀街上盛景,话了一半,还想再嘱咐公主几句,眼便瞧见街边站了个长身玉立之人。
“诶?江宁王!”六一喜。
虽然不知公主与江宁王有什么渊源,可他却能感觉到,江宁王待他们公主是极不错的。
这江宁王虽然凶神恶煞,但听闻身手极好,若是江宁王能保护公主,那想来定是十分安全。
六边想边将马车在路边停下:“公主,朱雀街到了,前头马车进不去,得走进去了。”
晏晚便开心地从马车上下来。
方一站定,她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穆彦,而穆彦也正好看向这里。
六视线偷偷在公主和王爷身上转了一圈,便笑道:“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王爷,公主,这下不怕了。”
六其实也有点怕穆彦,他只敢在晏晚跟前声这话。
不过这也够了,瞧着公主朝那边走过去,六心里十分满意。
他还怕这朱雀街上人多,他在外头看着马车,那些禁军的人保护不好公主呢,如今有江宁王在,可就好多了。
想到这里他又是叹气。
若不是琢玉宫里宫人太少,公主连个贴身得用信得过的丫鬟都没有,他们哪里用担心这个?
不受重视的公主,在宫里的日子,实在连普通臣子家里的姐都不如。
晏晚自然不知道六肚子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已朝穆彦走了过去,脸上虽蒙着面纱,可眼里却亮晶晶的,是惊讶,也是欣喜。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穆彦自然认出她了,或者,他就是故意等在这里,等她来的。
督卫军今日也有护卫的任务,不过不像禁军两司都被指派了具体的人。
他们的人都散落在朱雀街的百姓中,一方面是做策应,另一方面也是维持朱雀街的稳定,防止出现破坏灯节的人。
是以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等在这,并且名正言顺地同她一起。
“江宁王殿下怎么在这里?”晏晚其实能猜到,可她偏要故意问出来。
穆彦便答:“督卫军有守护之责。圣上重视上元灯节,微臣自然不能怠慢。”
“那江宁王要一直在这守着吗?”晏晚又故意问。
穆彦垂眸:“也不是一定要守在这。”
“那江宁王会去哪?”晏晚一边,一边从他身旁“路过”,往朱雀街内走去。
穆彦转身跟上她:“护卫公主,也是微臣之责。”
晏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忽然就很想笑。
戴着面纱,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便一边走一边偷偷笑了出来。
街市上热闹非凡,各色声音都掺杂在一起,她的笑声本是极不好分辨的,可穆彦偏是听到了。
他于是转过视线,微微低眸看向她。
永宁公主就像是这天底下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姑娘似的,连头上戴着的珠钗,都随着她的笑,快乐地颤动了几下。
于是穆彦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的心情忽然很好,连日来被圣上百般试探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将那些该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事情都藏了回去,眼中便只剩下繁华的朱雀街。
“这个真好看!”晏晚的声音传来,穆彦看过去,见她走到了一个卖东西的摊前。
摊主是个白胡子的老爷爷,瞧见这机灵的姑娘,便笑开了颜:“姑娘好眼光,这是花蝴蝶,夏日里田间地头都是,可漂亮了。”
“这是用草叶子编的吗?”晏晚抬起手,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只“花蝴蝶”。
“是哩!”那老翁把花蝴蝶的那一支拿起来,“都是自己编的玩意,姑娘若喜欢,一文钱一个。”
“一文钱?”晏晚闻言拿出自己的钱袋子,这可是周嬷嬷特意给她的,好不容易公主能出去瞧瞧,定要玩尽兴了。
“是一个铜板吗?”晏晚问道。
老翁见这姑娘衣着不俗,便已知是大户人家的姐,自然也知道有些有钱人家,怕是出手就是金银,于是点头:“一个铜板,这玩意,也不值什么,姑娘喜欢,送给姑娘。”
晏晚摇头:“那不行,需得付银子。”
只是晏晚在那钱袋子里翻来翻去,却是压根没见着铜板,她于是只得拿出最的一粒碎银子来:“这个行吗?”
宫里赏,倘若拿出这等碎银子,都是要被背地里笑话的,晏晚也摸不清这一粒碎银子能换几个铜板,于是有些忐忑。
那老翁一见,却是连连摇头:“这太多了,老朽这物件,不值这些的。”
晏晚一时有些惊住。
她也曾从周嬷嬷口中听外头的农户家里都穷,没有多少银子,却没想过,这样一粒碎银,在他们眼中竟称得上“太多”。
她以为琢玉宫已经够苦了,这一时才好像终于有了些概念,她所以为的“苦”日子,在百姓眼里,当也是金银玉石吧……
“老伯,这个给你。”
这时,身边忽然又传出一个声音来。
晏晚转头看过去,却见是穆彦在那老伯的摊子上搁了两枚铜板。
“这,这也多了。”老翁看向穆彦,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好像有股子杀气,再看他腰间还配着刀,不免有些不敢收这钱。
穆彦却是又从那摊子上拿起一支草编的猴子来。
“这个也要,两个一起。”
那老翁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晏晚从老伯手中接过那支花蝴蝶来,看向穆彦。
“谢谢你。”
“喜欢就好。”
当着旁人的面,穆彦自然不称她公主,但如此一来,倒让晏晚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近了很多。
她与穆彦并肩走在朱雀街的人群里,瞧着穆彦手中的那一支,又问:“你怎么要买猴子呀?”
“这不是猴子。”穆彦认真回答。
“那这是什么?”晏晚不明白,长得就像猴子呀。
穆彦便将那猴子举到她面前,和花蝴蝶并排在一起:“这是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晏晚停下脚步来,怔怔地望着他。
上元节的花灯里,他的样子柔和了许多,他也没有着督卫军的银甲,只着了简单的玄色劲衣,没有那么冷漠,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反而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腰间配着刀,可手里却拿着一支“齐天大圣”。
他“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穆彦……”
穆彦垂眸看向她。
永宁公主其实是极漂亮的,就算是蒙着面纱,一双眼睛也在灯火的辉映里如同琥珀般晶莹。
她拿着那支花蝴蝶,就像是一个下了凡的蝴蝶仙子一样。
穆彦忽然希望这一瞬可以永久地保留着,她可以永远是现在这个开心的样子。
不必承担风险,也不必被人怀疑。
“投中了有奖!我这花灯这么多,唯有投中最多的客人可以任意选一个,不管五十文还是一百文,只要是投中最多的顾客,免费送!”
贩卖力吆喝的声音传过来,晏晚一下回了神,慌忙地转过身去。
“那,那边是有投壶吗?”
穆彦抿了下唇,看向声音的来处,是一个卖花灯的贩,搭了个简易的擂台,上面放着投壶用的东西,正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招揽生意。
“公主想去看吗?”
晏晚其实只是想找个什么事情做,她总觉得穆彦完那句话之后,就有一点尴尬。
她也不知道那摊贩具体在干什么,胡乱点头应下,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这会这花灯摊子之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因那花灯都还算好看,是以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大展身手。
能在这样的比试里获胜,若还能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那可别提多有面子了。
“这里每一个箭筒一共二十支箭,五人为一组,投入最多的人,便能从我这花灯里随意挑选一个。一共可只有三组名额,过时不候,谁想试试?”
那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量高瘦,脸上带着笑意,话间抑扬顿挫,很是知道怎么才能吸引人的注意。
他话音才落,便见好几个人冲上前去。
晏晚踮着脚往里看,瞧见那空地上竟然已经站了五个人。
随着摊主一声令下,那最先上去的五位公子便齐齐卯足了力气往壶里投。围观的百姓助威的、唏嘘的,什么声音都有,一时间好不热闹。
只是那五人却好像都不太得要领,一番努力,最好的一个人才中了不过五支箭。
那摊主也是哈哈大笑,不过还是照旧让那人选了一个花灯。
晏晚没玩过投壶,从前虽听过,但毕竟不如亲眼所见热闹,她便看向穆彦,声问:“这个很难吗?”
穆彦道:“不难,公主想玩吗?”
晏晚点点头:“我想要那个。”
穆彦顺着她所指看过去,那是一盏八宝灯,八个角上都挂了穗子,确实做得精美好看。
“那就要那个。”穆彦着,已是领着晏晚朝那空地走去。
摊主一见晏晚身上装扮,便知这是大主顾。
这等有钱的姑娘最爱凑热闹,但是投壶却未必能进几个,到时她赢不了花灯,还是要花银子。
于是摊主越发喜笑颜开:“两位也要试试?”
“嗯。”穆彦点头。
那老板的笑僵了一下,姑娘瞧着倒是可爱,身边跟着的这个护卫话却是一股子冷意,身上还带着刀,好在就是个护卫,定是也要听人家主家行事。
于是那老板重新笑得更开怀些:“两位这边请。”
“还有哪位要参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不一时,这投壶的箭筒旁,便又站齐全了人。
晏晚扭头看去,除却她和穆彦,另外有两位公子,一位姑娘,剩下一位白衣公子倒是特殊,他带着帷帽,也看不清样貌,这样投壶,也不知能不能瞧见方向。
穆彦从箭筒里拿出一支箭来:“拿着这里。”
晏晚回过头看向他:“这样吗?”
穆彦已经尽量不去碰到她了,只是要教她投壶,却难免有所接触。
晏晚实已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还好戴着面纱,倒是能替她掩饰住。
“这样,抬起胳膊,朝向那边。”穆彦一边以手背支着她的胳膊,替她摆好姿势,一边解释。
这时那老板清了清嗓子:“诸位可准备好了,开始了!”
随着他这一声,几人便都将手中的箭掷了出去。
晏晚还是第一次玩这个,便是穆彦教得好,她也学得快,可终究是初学者,她的那支箭倒是飞到了位置,只是擦着壶口落在了外头,没有中。
索性这投壶也不是人人都是好手,第一支箭出去,一应好几个都飞到了外边,只有一个人,那箭不偏不倚,稳稳落在了壶中。
晏晚看向旁边的白衣男子,他负手而立,好像投得很轻松一样,在她看过去的这时,又一支箭投了出去,仿佛是顺着前一支的轨迹一般,稳稳地落入壶中。
围观的百姓都发出了惊呼。
那白衣男子却是没有丝毫反应,戴着帷帽也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
这一下晏晚可急了,对手强劲,她可不能输。
她便将手里的箭交到穆彦手中:“你来!”
穆彦一愣,抬眼瞧见那白衣人又是一支箭出手,稳落壶中,顿时明白了晏晚的意思。
没想到这公主在宫里不争不抢的,到灯会上倒是有这好胜心。
穆彦便接过晏晚手中的箭,好像只是抬了一下手,那支箭便飞了出去,在晏晚惊讶的目光中,一箭入壶。
“哇,高手啊!”
“这两人看着不相上下,这是要好好比试一番了。”
“可惜那姑娘一开始扔出去一支,不然这两位公子只怕要分不出胜负了。”
随着投出的箭越来越多,穆彦和那白衣男子前面的壶中落入的箭也越来越多。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都看呆了,也不知该跟着哪个人的箭走才好。
晏晚却是紧紧攥着拳,她的第一支箭没投进去,已是落后,倘若那白衣男子不失误,便是穆彦也全都投进了,那还是因为她要输。
晏晚还从没这样盼着旁人失误过。
最后几支箭,她连穆彦都不看了,就死死盯着那个白衣人。
只是那白衣人发挥相当稳定,一直到最后一支,都维持着全中的纪录。
“哎呦呦,可惜了,这位公子是一点都不失误呀。”
“要不是开始姑娘的那一箭,两人就能平了。”
“真是厉害,二十支箭呐,一箭都不漏出去,这得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吧?”
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也有人替晏晚他们惋惜的。
不过还是赞叹那位白衣公子的居多,因着这一茬,这个花灯摊前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摊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有这样的噱头,自然赶紧抓住。
“哎呀,马上要到最后一支箭了,胜负可就在此了!大家伙快瞧瞧,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景啊!”
摊主兴奋得手舞足蹈,眼见着这一黑一白两人已将最后一支箭举了起来,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来了。
“哎呦!”
最后一支箭出手,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眼睛死死盯着,生怕错过一点精彩之处。
晏晚紧张得手都攥起来了,可是她却觉得,好像在那箭出手时,听见那位白衣公子笑了一下。
只是这一处声音太过嘈杂,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清。
“哎呦!竟然失误了!”
“这下可好了,平局!倒要看看这摊主给谁花灯。”
“怎么会失误了呢?可惜可惜!”
围观的百姓摇头惋惜,晏晚却已是惊讶地同那摊主一样瞪大了眼睛。
瞧那位白衣公子发挥稳定,她还当花灯无望了,谁知都到了最后一支箭,那白衣公子竟是失误了。
晏晚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穆彦,投中了一样多!”
瞧见晏晚兴奋地拍手,穆彦也笑了一下,只是他却转而又看向那个白衣人。
那白衣人仍旧是负手立在原处,好像对自己没进的那支箭没有任何感觉。
“这一轮,两位投入的一样多,两位看看,要不要再比试一轮啊?”
这一轮比试,可招来了不少观中,那摊主见效果如此好,自然想将这两位能人异士留下来。
只是下一瞬,便听得那白衣男子开口:“不必了,花灯给这位姑娘吧。”
那摊主心内惋惜,还想再试试,便道:“这花灯只有一个,挑走了可就没有了,公子不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好了。”那位白衣公子倒是从始至终彬彬有礼。
摊主一个摊贩,自然也不敢强行逼着人家留下,于是便朝晏晚道:“那就请这位姑娘来挑选花灯吧。”
晏晚看向穆彦,见穆彦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欢喜地跟着那摊主去拿八宝灯了。
待她走了,穆彦才看向那位白衣男子。
“阁下为什么要让那一箭?”
普通百姓未必能看出端倪,可穆彦既习武,在江淮时,也曾跟军中的兄弟们玩过投壶,对箭的感知自然更为灵敏。
那最后一支箭,分明就是眼前这个白衣人故意扔出去的。而他们并不相识,这样的让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缘由。
那白衣人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似的,笑了一下才道:“那位姑娘生得漂亮,我见她如此喜欢花灯,便让一支又如何?”
穆彦眸光微冷:“阁下很会笑。”
那白衣人好像也不介意他身上的寒意:“第一支箭本就不是你投的,我也乱扔一支,这才是公平。”
“蝴蝶飞回来了。”那白衣人朝花灯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在穆彦身边,压低了声音,轻笑道。
他完这话,便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穆彦神色微变,转头看去,却只能见对方一个背影,两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穆彦,你在看什么呢?”晏晚回来,瞧见他在往远处看,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
只是除了逛灯会的人摩肩接踵,却是什么特别的都没看见。
穆彦收拢心神,回头看向她:“没看什么。”
晏晚便将她刚得到的花灯提起来:“你瞧这个好看吗?”
八宝灯柔和的光芒映在她脸上,瞧着好像在这冬夜里多了些许和暖的温度。
灯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晃,如同她头上戴着的珠钗上坠下的一缕流苏一般,平添了几分娇俏。
在这一刻,她不是宫里头被人瞧不起的永宁公主,只是这大宁一个普普通通的闺中姑娘。
她会因简单的美好而开心,也会因听到旁人的夸赞而骄傲。
穆彦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
提着这盏八宝灯走在朱雀街上,晏晚只觉得自己的步子都好像更轻盈了些。
这是她两世里第一次赢得一样东西,虽然不完全是她自己赢的,可她好歹也投了一支没中的箭呢。
若非那个白衣公子太厉害了些……想到这里晏晚才发现,好像拿了花灯就没瞧见那位白衣公子了。
“穆彦,那个白衣人呢?我还想请教一下他呢。”
“走了。公……姑娘想请教什么?”
“他那最后一支箭是故意扔歪的吧?”
穆彦有些意外:“姑娘怎么知道?”
“我感觉的,我好像听见他笑了一下,我还想问问他笑什么呢。不过既然他走了,那就算了吧。”晏晚着,已是被新的有趣玩意吸引了注意力。
穆彦听闻她这般,目光更深了些。他刚要抬脚跟上去,却觉得侧后方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
穆彦微微侧过头,只顿了一下,便弄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他只当作没有看见,如之前一般朝晏晚的方向而去。
他们身后不远处,穆鉴仪一身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正有模有样地“跟踪”着。
只是他动作格外做作,反而比正常走路还引起人们的注意。
“公子,咱这样真的行吗?真的不会被发现吗?真的不用换一个黑衣服吗?”他身边跟着的厮,瑟缩着脑袋想躲掉周围人的视线。
穆鉴仪没好气地道:“你懂什么?这叫‘大隐隐于市’,就要这样才能完美融入这花灯节中,管保不会被人发现。”
“行,行吧。”那厮心里叹了口气。好在这花灯节上干什么的都有,百姓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在找什么乐子,否则恐怕要丢人到家了。
穆鉴仪却是对自己格外自信,他看着不远处的穆彦和晏晚的身影,信心十足地自语:“又是买草编的蝴蝶,又是给赢花灯,他们两个没猫腻,鬼才信呢!”
“我今天就要好好跟着,好好看清楚了,这两人到底想如何私相授受!”
“呀,这个糖葫芦还挺好吃。”晏晚从那猜谜的地方看了一圈,又买了一支糖葫芦,如今举着走在街上,恨不得这上元的灯节一夜都不要结束。
穆彦跟在她身边:“姑娘若是喜欢,日后微臣可以送……着人送进宫里。”
晏晚却是摇摇头:“东西虽好,也不能天天吃。况且,我那个处境你也知道,倘若让别人瞧见了,免不了又是闲话。到时传到父皇那里,连累你,连累宫人,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穆彦见她吃着糖葫芦分明欣喜,开口却是为了别人在拒绝,不免又有些心疼。
他想告诉晏晚,也许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以后在何处,更遑论向晏晚许诺什么了。
“现在能吃到糖葫芦,已然是很好了。”晏晚欣然,又从那签子上咬下一个来,甜酸的味道刚入口中,忽然她感觉肩上被人猛地撞了一下。
“哎呀!”她身子一闪,手里的半只糖葫芦一下掉到了地上。
“没事吧?”穆彦反应也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晏晚惊骇地抬起头来,看着撞了他的那个人撒腿撞开人群跑,右手一摸腰间,哪里还有钱袋子的踪影?
“偷!他是偷!”
穆彦抬头看去,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几乎已要消失在人群里了。
“跟我来!”穆彦拉起晏晚,朝着那偷离开的方向便跑去。
而随着他这一动,原本安静的人群之中,忽然就窜出几个人来,也朝那偷逃跑的方向跑去。
“抓偷!”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一时间躁动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朱雀街,登时乱了起来。
晏晚也不知自己在往哪跑,只是觉得手腕上传来一个极重的力道,拉着她,让她根本不会被人挤走。
可她穿着裙子,哪里能有穆彦跑得快?
于是情急之下,只得提着裙子勉强跟着,几乎和前世逃命时一样狼狈。
那偷显然常年混迹在市井之间,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他七拐八绕,甩开了不少人不,连穆彦这般对京城地图再熟稔不过的督卫军统领,都差点没能跟上。
两人此刻早已出了朱雀街,到了坊市的巷子之中,这里没有多少人,灯也更加昏暗。
而穆彦也在追逐的过程里,忽然意识到,这个市井混混,竟然好像有轻功!
“穆彦,怎么不追了?”晏晚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看这巷前头早没了那毛贼的身影。
“不对。”穆彦皱眉,领着她往外退去,“这不是个普通的‘贼’。”
“啊?”晏晚似懂非懂,而正在她还要问什么的时候,只觉得脚下一空,瞬间就掉了下去。
轰的一声,那顶上的石门重重关闭。外头,坊市的街道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而里头,晏晚和穆彦摔在地上,只觉得像是骨头断了一般,一时让人反应不过来。
“公主?公主?”穆彦急了,这地方一片漆黑,他倒无所谓,可晏晚娇贵,哪里禁得住这样一摔?
“我……”
听到怀里的人有回应,穆彦才觉得放心了些许:“怎么样了?受伤了没有?”
“我不知道,好疼。”晏晚撑着他的胳膊起身,却是因为摔下来太疼,又是哭又是笑,话也断断续续的。
穆彦感觉她起来了,这才也连忙跟着起来:“胳膊和腿还能活动吗?具体是什么地方疼?”
他一边问,一边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来。
“呼”地一声,这一片漆黑里总算有了些光亮。
“好像都能动。”晏晚着,“你呢?你受伤了没有?”
穆彦动了动胳膊,便翻身站了起来:“我没事,军营里比这更大的苦都受过。”
从影卫阁里走出来的人,不过是摔一下,哪里会有事呢?
他俯身,扶住晏晚的胳膊:“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晏晚还在抽噎,实在是疼痛没有缓过来,她感觉胳膊腿都能动,却都不像自己的一样。
“好像还有点疼,要不我先歇歇,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穆彦却摇头:“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从现在开始,你一刻都不能离开我。”
晏晚呆呆地看向他:“什,什么?”
穆彦转身,蹲在她身前:“公主,微臣冒昧,权宜之计,还请公主原谅。”
“你是……”
“微臣背着公主,等公主什么时候不疼了,再下来。”
晏晚感觉自己好像不会思考了,她愣愣地由着穆彦将她的胳膊拉过去,又将她背起来,只觉得今日发生的诸事,都完全出乎了她的想象。
“穆彦,你……”
“微臣会带着公主出去的。”他毫不犹豫地道。
*
此时,那毛贼消失的巷子里,却又跑来一个气喘吁吁如同花孔雀一般的人。
那人大口喘着气,扶着旁边的石墙休息:“怎么没人了?不是能跑吗?跑哪去了?”
穆鉴仪一边喘气一边扶着墙往里走。
这穆彦拉着个永宁公主还挺能跑,也不怕把公主给跑坏了。
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消失在这么个巷子里,别是借着捉贼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想到这里,穆鉴仪顿时兴奋起来。
他大踏着步子就往那巷子里头去,誓要揭开穆彦的真面目,然后——
“扑通”一声,他留给这巷的最后一句话是:
“穆彦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