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金令 公主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入夜。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得幸在门外候着, 知道今日圣上有要事,便除了他自己, 连那些侍奉的太监都赶到西边厢房去了。
风吹得冷,他在檐下站着,只能靠跺脚来使自己身上产生些暖意。
忽而听得御书房一扇窗前挂着的银铃响了两声,赵得幸一个激灵,四下瞧了瞧仍旧无人,这才颠着步子到耳房去了。
每当圣上要密诏什么人时,那银铃便是指引。
铃铛响了, 便是人到了,他自可以到耳房候着,待铃铛再响时,便是人走了,他就需要进屋侍奉了。
赵得幸钻进耳房里, 喝了一杯热茶,顿觉浑身舒服。
只是不知这大晚上的,圣上召见的是谁呢?
御书房内,穆彦已然出现在宁帝的面前。
宁帝正俯身在案前, 写下一个大大的“令”字来。
他抬起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异姓王。不久之前, 他还是冬至祭典意外可能的幕后黑手,而时至今日, 那位痛失爱子的鲁王还时不时要到宫门前哭上一哭。
这位江宁王的名声, 可谓是一塌糊涂, 只是他倒是沉得住气,到了这般境地,也未曾将督卫军的事情落下半分。
“昨日你在哪?”帝王开口问道。
穆彦神情未变, 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上元灯节。”
“没有去别的地方?”帝王又问。
入影卫阁第一件事,便是练就一副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冷漠面孔。
穆彦显然是个中翘楚,他的话甚至听不出任何波动来:“没有。”
宁帝的视线从这位年轻的督卫军首领身上扫过,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压。
只是面前的年轻人却未曾显露丝毫的惧怕,身为督卫军之首,他显然是极为合格的。
“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晏效似乎换了一个话题。
“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穆彦俯身行礼。
晏效转过身去,也不知是从他身后那排列奇特的多宝阁的哪一层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方形木盒子。
盒子上了锁,钥匙为那位帝王随身携带。
穆彦不敢抬头去看,直到听到“咔哒”一声,他知道,是那盒子开了。
“这个东西,想来你应该认识。”晏效将钥匙收起来,将那个盒子放在桌案上,手指轻点了两下桌面。
穆彦抬头看去,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金质的令牌。
上面刻了一只猛虎图样,周围包着云纹,猛虎图样的下方则写着两个篆字,名为“虎威”。
这枚令牌,穆彦也只是在接过督卫军时,自那些秘密的资料里见过一个图形而已。
据整个督卫军,自建立以来,见过这个金令的人统共不出三个。而如今,他自己成了其中一个。
“圣上……”穆彦垂眸行礼,“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晏效将那枚令牌拿了起来:“虎威金令,想来你听过它。有了这块令牌,你无需朕的旨意,也可以调动京城周边十三府的督卫军,这是权力,对朕来,却也是风险。”
穆彦低着头,未将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表现出分毫。
他自然知道经过猎山行宫和冬至日的事情,圣上已然对他有了怀疑。
在处理周令行和陈近坤的同时,圣上也暗中派人调查他,否则樊义也不会出那些提醒他的话。
只是圣上没有证据,他自己也没有证据,他始终在找操控这一切的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如今显然他和圣上谁都没有找到。
在这样前路未明的情况下,一向谨慎的帝王,为何会拿出虎威金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是为了试探他?
可穆彦怎么想也觉得此事甚无必要。要试探他多的是法子,虎威金令反而会令圣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除非……又出了什么连他都还不知道的事情,让圣上宁愿信他。
不知为什么,穆彦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晏晚曾过的定南王。
只是外臣回京的时间还并不到,最早也要在下月才会有地方上的官员回京述职,圣上又为何这么着急呢?
晏效颇怀感慨地看着手中的那块令牌:“你虽代领督卫军,知道得远比旁人要多,但恐怕也不知道,这块的令牌,还有别的用处吧。”
晏效走到穆彦面前,将那令牌放到他手中,脸上是莫测的笑意:“朕今日就告诉你,这块令牌,除了能调动十三府的督卫军,还能开这宫里暗藏的机关。”
“怎么样?现在能明白朕要你做什么了吗?”
穆彦抬起头来看着那位危险的帝王,明明听到的都是些充满信任的交代,可他的心却是罕见地跳得极快。
“微臣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东西……”
“正是因为重要,才要放到得用之人的手里。”晏效断他的话,“你一定很好奇,朕不是应该怀疑你才对吗?”
穆彦垂首,没有回答。
晏效笑了一下:“朕一开始确实是怀疑你的,但是上元灯节上的事情,却改变了朕的想法。”
“微臣……”
“你不用解释。”晏效摆摆手,“朕对你是不是真的买通了一伙刺客已经不感兴趣了,朕只想告诉你,如果朕死了,永宁身为朕的女儿,一定活不好,不定,还活不下去。”
穆彦的目光陡然变化,他拿着那块虎威金令的手甚至不受控制地轻抖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只想着保护永宁公主,所以认为即便走在朱雀街上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却忘记,他若当真只是护送,便不该同公主走得那样近,甚至还帮公主赢了一盏灯。
督卫军是他的人不错,可里面是否有圣上的眼线,他根本不得而知。
这位帝王敢把虎威金令拿出来,根本就不是信他,只是可以毫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女儿作为筹码,为自己拉拢到最得用的一把刀。
只要永宁公主在琢玉宫一日,他就要尽心尽力为帝王奔走一日,否则,那身在帝位之人,随时都能让那本就不受宠爱的公主远嫁、客死、流亡……
这是威胁,也是试探。
“穆彦,怎么样,朕交给你的事情,有没有把握?”
晏效开口,而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甚至根本没将到底是什么事出来。
穆彦咬牙,压住心内泛起的一阵阵恶寒。
他缓缓开口:“微臣,万死不辞。”
晏效这才重新走回到桌案前,悠闲地拿起笔来:“下月定南王回京述职,朕命你,再下江淮。”
穆彦瞳孔微缩。
定南王!
他忽然想起晏晚所言,难道关于此前诸事,圣上已经先他们一步查到了更多线索吗?
只是宁帝并没有再解释半个字。
他提笔重新在纸上写了起来,连头都没抬地道:“你可以走了。”
*
明月楼被炸一事查了好几日,只是让原本信心满满的肖横没想到的是,即便他领着一查探,在明月楼周围蹲守,方法都用尽了,还是没查出头绪来。
更为奇怪的是,连当夜引诱晏晚和穆彦到那巷子里的“毛贼”都不见了。
若非明月楼还在翻修的西跨院仍旧存在着,上元当日的事情,都好似成了一场梦似的。
越是这样没有线索,穆彦的心里就越发沉重。从最初设计刺杀嫁祸给他,到后来已然想取他性命并已隐隐威胁圣上安全,这显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里的一环又一环。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因为屡屡出现“意外”,才让这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而如今举步维艰,饶是他战场上狠厉,可敌人躲在暗处,却也成了有心无力。
除了提醒永宁公主心外,穆彦也一时想不到太好的方法。
晏晚倒是真的心了。
从上元节之后,她便没再离开过琢玉宫,全靠六机灵外出探消息。
那六认识了一个在御膳房里做事的宫女篆,从她口中得知不少其他宫里的事情,这一下晏晚更无需再出去,只坐在琢玉宫中,便把整个京城的形势探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两件事最让她注意,一件便是前世就曾发生过的定南王回京述职,只是不同的是,今生时间早了些,据六听的最新消息,定南王的队伍二月便能回到京城。
再一个便是闻名西南一带的绝世舞姬南宫鸢,在上元节过后不久,便已抵达京城。
这件事前世晏晚不曾听过。
那南宫鸢的名字倒甚是耳熟,只是舞姬也并非多上得了台面,她在西南一带广受有钱人的欢迎,却未必代表着京城这些惯会附庸风雅的大老爷们能瞧得上她。
前世她不曾到过京城表演,今生却来了,而且据是要来宫里,这自然让晏晚不得不注意。
陈近坤已死,前世造反之人只剩下一个定南王,如果这种种异象都能在定南王回京这些日子里排除,那会否干脆连叛军起兵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晏晚只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的思路,她要让那定南王自己露出马脚来。
定南王晏城禄回京的消息传出来后,很快京中百官便收到了接风宴的邀请。
这晏城禄虽也姓晏,但实为皇室旁支,不过他比鲁王有本事,又不是那等混吃等死之人,因而受长辈福荫,得了封地,成为半个封疆大吏。
之所以是半个,实则是自先帝后,这些有封地的王爷的权力已被封地上的官员大大削弱。
不过贵族子弟,大部分并不乐于钻研此道,因而多少年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这晏城禄到底是真当撒手掌柜,还是表面做做样子,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管他是哪一种,既回了京,表面功夫总少不了,礼部安排的接风宴设置在乾宁殿,正巧院里梅花开了几枝,倒为冬日里风景增了别一番意趣。
暮色四合,宫里方上了灯,前来接风宴的官员络绎不绝,正跟随着宫人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捧着食盒茶盏的宫女一列一列排开,跟随着掌事太监的脚步鱼贯而入,将珍馐美馔摆在桌上,香味四溢,不免令人食指大动。
晏晚此刻正着了一身宫女的衣裳,混在一队添茶的宫人里。
闻见菜肴的香味,她的肚子轻轻“咕”了一声。
晏晚此时才有些后悔,方才出来时,没先好好吃点东西。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权当是望梅止渴。这可是篆好不容易给她找来的空当,能近距离与那位定南王接触,定然是不能错过的。
前世京城出事的时候,晏晚也曾躲在人堆里见过那位定南王的模样,她这回就是想瞧瞧,之前那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这定南王同前世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戌时方到,已有不少受邀而来的官员落座,这时只听外头赵得幸高唱的声音传来:“圣上驾到!”
这原本还嘈杂的乾宁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臣子俱起身行礼,侍奉的宫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全都转向外头,也跟着一道向着那位帝王行大礼。
晏晚混在一队宫女之中,将头埋得极低,她有把握那定南王认不出她来,但是却怕先被自己父皇认出来。
今日混进乾宁殿这件事她没和任何人过,倘若此时暴露,连个能与她应和之人也无,若再遇上这定南王刁难,只怕日后她连琢玉宫都住不下去了。
宁帝晏效走入殿中,一直走到上首装饰辉煌的宝座之上,方转身来道:“众卿平身。”
赵得幸跟着上前来,得了宁帝的眼神,便又高唱:“入座——”
这一干大臣才又各自坐下,只是这会终究不如方才放松,彼此交谈的声音了许多。
此时从外头才进来一个太监,到赵得幸身边耳语几句,赵得幸便转身:“圣上,定南王来了。”
晏效脸上挂上不达眼底的笑意,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江宁王穆彦的背影,方道:“宣。”
赵得幸便转回身来,朝着外头道:“宣定南王晏城禄进殿!”
此语既出,便见殿中群臣都朝外看去,殿门开着,有北风灌进来,就算是隔了一道屏风,也能觉出几分冷意来,渐渐的那屏风上映出一个人影来,宫人等人走进了,才将门关上。
暖意拂面,定南王晏城禄从那屏风后走出时,脸上便已是如春风般的笑容。
晏晚隔着人群,远远瞧见那进殿之人的身影,不知怎么,只觉得好像和她记忆之中有些不同。
定南王晏城禄算起来同宁帝没差多少岁数,他穿着一身袍服,腰上系了一条玉带,脸上留着的胡子似乎经过了精心修剪,好像别具一种南国风味。
众人的目光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影响,他从容地走上大殿,面朝宁帝的方向。
“臣晏城禄,见过圣上。”
宁帝脸上也是一样的笑意:“免礼,赐座。”
晏城禄谢礼,这才由宫人引着,坐到了宁帝下首第一位。
随着定南王落座,立时候在一边的乐工奏乐,便自大殿两边出来两队窈窕舞女来。
这本是极为常见的表演,这一干大臣也都是见怪不怪,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以为又要是一番无聊的推杯换盏之际,那乐音却陡然一变。
当中的舞女忽地分列两侧,翻飞的水袖落下,竟见一身着南国特有舞衣的女子,拽着一根红绸仿佛从天而降!
她脸上戴着以琉璃珠子穿成的遮面,可偏是这如隐似现间,更平添一番意趣。
她的舞姿也不似京中常见的那种,配以南国特有的乐曲,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沉沦其中。
连晏晚一个女子都甚觉难以移开视线,更遑论那些坐在席面上的男人。
一时间,这与众不同的舞姬成了全场的焦点。
直到她一曲舞闭,殿中响起有人鼓掌的声音,众人才如梦方醒,看向那掌声的来源。
定南王晏城禄微笑看着场上的女子,一下一下抚掌赞叹。
“添茶了!”晏晚被旁边一个管事的宫女推了一下,这才连忙回了神,跟着一队宫人走入殿中。
一曲闭,便是添茶的宫人上前来重新倒茶的时候,晏晚本也是算这时候去瞧瞧那位定南王是否与前世有什么不同。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虽同篆学了学,可到底有些生疏。
好在殿中圣上正与定南王着话,倒暂时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个有些笨拙的宫人。
“城禄可识得此女?”晏效朝向晏城禄,貌似亲切地开口。
晏城禄举杯:“此乃西南一带有名的舞姬南宫鸢,臣前段日子还想怎么不见南宫姑娘的消息,没想到是被圣上请到京城来了。”
“朕想着你久居江淮,只怕已看不惯北地风景,便特意为你准备的,不知你觉得如何?”
瞧着是北地风景,实则却是暗指他久居江淮,就该留在那处,不该肖想回京的机会。
晏城禄面色变了变,只是脸上却还保持着得体亲切的笑:“圣上待臣如此周到,臣铭感五内。”
此时,那添茶的宫女终于走到了晏城禄桌前。
晏晚倒还算幸运,她本想着只有短暂的机会,能那里经过,看上那位定南王一眼,却不想,她正好在给晏城禄添茶的那宫女的下一个。
离得近了,时间也充裕,她便能看个清清楚楚。
晏晚一边垂首给这一桌上的大人倒茶,一边侧着目光看向旁边的定南王。
定南王自然是自己坐在一处,桌椅也比旁人豪华不少,不过角度刚好,晏晚倒也没被那些繁杂的装饰遮挡。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不看尚且不要紧,一眼看过去,竟是赫然瞧见那定南王晏城禄,与她前世所见,没有一分相同!
除去方才进来时瞧见的身量大差不差,面前这人的样貌,同前世晏晚看到的样貌,可以毫无关联!
“怎么回事!”
晏晚猛然惊了一下,连忙看回来,却见是她只顾着震惊,将手上的茶倒了出去。
这里坐着的是鸿儒阁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晏晚立时便要行礼道歉。
只是她不过是粗浅地学了学,上来装装样子,哪里有那些日复一日训练的宫女熟练?
她这么想着收手,却是一个没抓稳,那茶壶顿时脱手掉到了地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本在谈话的宁帝和定南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旁边的宫女连忙上前来,又是行礼又是扫,晏晚也赶忙俯身,一边道歉一边收拾残局。
“怎么回事?”宁帝皱眉问道。
“回圣上,新来的宫人还不太熟练,不心碰倒了茶壶。”那管事宫人见晏晚如此莽撞,唯恐自己被波及,不等晏晚开口,便上前将此事拦了下来。
“拖出去,杖责三十。”宁帝开口,连那被茶水洒在衣摆上的老大人都惊了一跳。
不过是洒了些茶水,放在往日,最多手板便算作罢,今日却要杖责三十,那宫女瞧着瘦弱,这不是要直接死了?
众人个个噤声,又瞧见坐在那里的定南王,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怕这教训宫女是假,借题发挥杀鸡儆猴是真。
还不是因为定南王在此,才让圣上下了这般残酷命令。
晏城禄朝那跪在地上的宫女看了一眼,便开口:“今日雅兴,何必因这一个宫女扫了兴致,圣上,不如饶过她吧。”
宁帝笑了一下:“城禄久在江淮,怕是不知朕在宫中亦有难处,如今一个宫女便敢在这等时候犯错,日后怎可知会不会有人见朕心怀仁义犯下更大的错呢?”
晏城禄脸上的笑有些僵硬,那帝王话中有话,言下之意可谓再清楚不过。
殿中坐的都是朝堂之上最精明之人,圣上这是什么暗示又有谁听不懂?
晏晚跪在地上,闭了眼,她此刻才算明白,父皇今生未曾中毒,更不曾缠绵病榻,只怕早已腾出手来,查到了比她前世所知更多的东西。
他此刻是有意敲定南王,怪只怪自己不幸,赶上了这个时候,晏晚不知该是哭是笑。
是她的改变阻拦了父皇被刺杀,可也正因此,让她今日面临如此窘境。
只是她更好奇,为何她前世所见的定南王,与今日所见,竟完全是两副面貌,那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呢?
更甚,难不成两张脸都能是同一个人吗?
赵得幸在一边立着,心里也道这丫头倒了大霉,只是圣上既是金口玉言,又岂有收回的道理,他于是也只得挥手道:“都听见了吗,拉下去,杖责三十!”
一边侍奉的太监闻言,立时上前来,一左一右将晏晚架了起来。
这大殿之上,倘若想要翻盘,便只能把身份亮出来,可晏晚既是偷偷前来,自然万不能被人知晓,她于是低垂着脑袋,任由两个太监将她连拖带拽地带了下去。
索性那上首的座位并不近,没有人发现这宫人的不同。
见人被带下去了,殿中这才又恢复鼓乐。只是人人脸上都多了些警惕,倒是比之前还客气疏离了几分。
乾元殿外,今日设宴,本就驻守了不少兵士,那两个拉着晏晚出来的太监也听宫里老人过。
却不想,这身披甲胄的禁军,竟是有拦住他们的时候。
那两个太监才进宫不多久,只不过是跟着老人做事,如今把晏晚押出来,正不知要带到哪里去,面前又突然出现一个杀神一般的人,当即吓得丢开手里的宫女便齐齐跪了下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穆彦看着眼前两个还不等他什么就伏地求饶的太监,森然开口:“人我带走了,怎么你们该知道。”
那两个太监止了话,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些,连忙道:“犯错了的宫女已交给了禁军责罚,想是应该完了板子。”
“你们可以走了。”穆彦开口,朝那两个太监道。
两个太监又是互相看了一眼,发现面前这位爷是真的,连忙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待人走了,穆彦才连忙俯身上前,扶住晏晚:“公主,快起来。”
晏晚惊骇地抬起头来:“你怎么……”
“嘘。”穆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翻手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往一条僻静的宫道跑去。
今日乾元殿设宴,大半的宫人都到那边服侍,这路上头几乎没见一个人影。
晏晚虽不知穆彦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可此时跟着他在宫道上穿梭,显然不是话的时候,她于是便也没再提。
只等得两人进了一处院子,穆彦领着她进了一处耳房坐下,她才重新开口:“你怎么认出我的?这是督卫军的官署吗?”
穆彦侧身看了看,外头无人经过,这才将门关严实。
屋里不敢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穆彦在她对面坐下,神情格外凝重:“这里是督卫军和清正司官署交界的地方,已经废弃许久了,一般没有人过来。公主怎可行如此险事?倘若殿中被人认出来,那……”
穆彦没再下去,他根本不敢想那样的事情。
晏晚垂下眼帘:“这接风宴并不让女眷前去,我不过是想看看那定南王……”
“我同公主过了,只要等我来查即可。”
“等不及的。”
“为什么?”穆彦也有些急了。
话已出口,他瞧见晏晚神色里的惊吓,连忙又撇开视线:“微臣是,没有什么事情比公主的安危更重要。”
晏晚摇头,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穆彦,我认真问你,那定南王,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冒充的?”
穆彦原本在为方才的失言懊悔,听到晏晚这么,忽又转过视线来看向她。
月光算不得多亮,她脸上的表情也辨不分明,只是她语气里的认真却全然不似作假。
穆彦反问:“公主何出此言?”
“你只要回答我。”
穆彦摇头:“定南王怎么可能是假的?督卫军的卷宗记载,当年圣上与废太子夺嫡之时,这位定南王可是在京城里的,见过他的人太多了,他若是假的,今日不到进殿就会被人认出来。”
“那他是真的,我梦里的人又是谁呢?”晏晚只觉森然凉意游遍周身。
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事情,好像都因这个定南王的出现被推翻了。
如若前世的定南王是假的,那那个冒充定南王的人又是谁?真正的反贼又是谁呢?
“公主,又梦到了什么?”
晏晚惶惶开口:“我在梦里见到定南王举兵北上,可那个定南王,不是这个样子的。”
“会不会是公主没有见过定南王,因此梦里才不知他的样子?”
“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带领大军攻破京城的城门,要进宫里来,要逼父皇让位于他。可他分明腿脚不太好,怎么会是今天这个人呢?”
“腿脚不好?”穆彦的目光忽然变化,“公主,定南王腿脚都没有受过伤,你确定你梦里看到人就叫晏城禄吗?”
“可我看到的就是她……”
自重生之后,晏晚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害怕的感觉。
她只觉得头很疼,像是被重拳砸过一般嗡嗡作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努力已经改变了前世的许多事情,大宁也不必陷入一片战火之中。可到头来,难道她其实连这个大局之内,真正的布局人都不曾找到吗?
“穆彦,我好难受……”
“怎么了?”穆彦忽地慌了神,“公主,哪里难受?”
“我不知道,他和我认识的人不一样,那谁才是真正的定南王,那我该怎么办?”她着着,竟是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
晏晚自己把眼泪抹掉,抓着穆彦的衣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穆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公主……”
她忽然的无措,让穆彦分外揪心,只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姑娘。
他还来不及开口,面前的人遍忽然倾身上前,趴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穆彦顿时如同石化一般,僵在了原处。
他身上还穿着软甲,只是那软甲并没有多厚重,他能很轻易地感受到怀中之人在轻轻抽噎。
他明知此时所为于理不合,可她心里难受,他却根本不忍就这样推开她。
“公主,想让微臣做什么?”穆彦两手悬空在她身侧,攥紧又松开。
只是却并没有听见那公主的回答。
他不再问了,其实自晏晚在猎山行宫救了他那一日,他便猜到这公主心里藏了秘密。
她不愿,他也不多问。
他只是心疼,心疼她不过及笄年岁,却要卷入这一场深不见底的漩涡。
思及此,穆彦忽然想起来宁帝对他的交代。
圣上与公主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定南王有问题,想来让他再下江淮,恐怕并非是什么朝夕间就可解决的事情。
“公主,下月微臣便会亲自到江淮,到时若定南王真有问题,微臣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他低声开口,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像离开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可,但一定要和永宁公主。
怀里的人明显地顿了一下。
穆彦向后仰了一点身子,垂首去看。
晏晚抬起头来,也正看着他:“你你要去江淮?”
“嗯,当是与定南王回去的队伍一起。”
“你也怀疑他?”晏晚问道,只是话一出口,她便又自己否认了,“不对,督卫军是听父皇号令,你要下江淮,难道是父皇怀疑他?”
穆彦有些没有料到,这久居深宫的公主倒能想这么多,他点点头:“微臣奉召护送定南王回到江淮,等查清了,就回来。”
“那你要去很久吗?”
“不知道。既然公主,梦到的定南王与这个定南王长得不一样,那微臣就把公主梦里的人也找来。公主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晏晚点头:“我记得,我可以画给你,可是穆彦,你若要去,一定危险万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公主……为什么会觉得江淮危险?”
晏晚擦掉眼角的泪痕,至此时,她忽然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是想将前世所历的“未来”和盘托出。
她看着穆彦的眼睛,昏暗的光线里,他却格外专注。
“穆彦,如果我告诉你,定南王未来会举兵谋反,攻入京城,你信吗?”
穆彦的神情陡然变化,谋反,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即便定南王是皇室后裔,他这一支也难逃一死。一个封疆大吏,能当一辈子富贵闲人的王爷,在已经做了四十几年的闲散人之后,竟要谋反?
“若非他谋反,大宁本不必陷入战火,就是他从江淮一路北上入京城。除了样貌不一样,我的梦里清清楚楚。”
“公主……”
“穆彦,你若信我,就该知此行如何凶险。我不想让你死……”
“为什么……”
她忽然倾身而上,结结实实地将面前的人抱了满怀:“因为只有你会救我。”
穆彦彻底愣住了,他从不曾想到公主会提前知道谋反这样的大事,更不曾想到,公主的理由……
久远的记忆猛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是他十一岁那年的春天。
他彼时才入影卫阁不久,被派到马场上驯服一匹烈马,那马却不服管教,将他从马背上生生摔了下来。
影卫阁的人不该知道疼痛,他忍着身上的痛,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却是看见了一个身着藕荷衫裙的姑娘。
她生得矮矮,扎着双髻,手上戴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好听的声响。
她伸出手来放到他面前,手里是一包比她两个手掌加起来还大的药。
那时她:“‘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受伤了,需得好好吃药。”
良久,不知是不是伏在他肩上的人哭累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穆彦悬在空中的手僵硬地动了动,而后心翼翼,如同呵护一块易碎的琉璃般,轻轻圈住了怀里娇的人。
他的声音很很,却坚定无比:“公主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
翌日。
晏晚醒时,已是在琢玉宫里了。
她对昨夜的记忆总觉得恍惚,但是穆彦的话,却不知为何格外清晰。
“公主醒了,感觉好些了没?”周嬷嬷走进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晏晚收拢思绪,看向周嬷嬷:“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周嬷嬷其实不知公主有什么安排,也不知公主和那位江宁王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眼里有忧虑,可想了想,到底是没把原本想的话出来。
“是江宁王殿下送公主回来的。只外头的事他来处理,让公主好生歇着。公主,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晏晚摇摇头。
她已能猜到,恐怕那乾宁殿上的事,都是穆彦替她善后的。
她本是想帮他的,可到头来,反而还要让他分心,晏晚心里有些难受。
“公主若是有什么心事,就出来吧,出来好些。”周嬷嬷瞧着心疼。
晏晚却是开口问道:“嬷嬷,你去过江淮吗?”
周嬷嬷不知晏晚为何这么问,摇摇头:“奴婢就是京城人氏,半辈子都在这宫里,哪里去过江淮呀。”
“我想去。”她抬起头来,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大惊:“公主又想出宫去?”
“我活了这一世,却每件事都只做成了一半,看似改变了不少,实则连事情的本源都未曾揭露出来。”
她吐出一口浊气:“往常我太懦弱,只想着救了个厉害的人,只要躲在他身后,到时自然有人护着我,我能捡一条命回来,已是赚了。可嬷嬷,这世上终归还是靠自己才最有出路。”
周嬷嬷一下愣住了,她根本听不懂公主这是在什么。
“公主,可是又梦到什么了?梦里的都是假的,公主不必……”
“不,梦里的才是真的。嬷嬷,我要去找悦嫔娘娘,求她帮忙。”
“公主又要出宫到哪里去?”周嬷嬷心里担忧万分,却又知自己根本拦不住。
晏晚站起身来,她昨夜确实做梦了,梦里前世今生无数的事情交织在一处,纷繁杂乱,却让她在醒来之后忽然明白一件事。
她若总靠别人,便永远也得不到最真实的消息,必要自己看过,方知前世今生两个截然不同的定南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江淮。”她出这话时,字字掷地,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