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做女人
恒娘这等奉法良民, 便是偶发噩梦,那也是梦见的皇城司狱,从未想过有一日, 自己竟能大模大样, 去京兆府狱走一遭。跟在阿蒙身后,心中颇有些雀跃。
待进了女普牢,慢慢地,脚下越来越沉, 步子反倒越迈越大,似是两条腿自己生了知觉,想要尽快逃脱。
牢房不知从什么年代传下来,虽经整修, 底子没变。污臭霉味从每条木头缝里透出来,夹杂着满耳的咒骂呜咽声音。
高高墙上一扇巴掌大窗户, 透进来一点昏光, 无数蛾子拼命挤攘, 时不时摔下来几只,不知死活。
海月从荷包里翻出来一粒香丸, 递给恒娘, 示意她放在嘴里含着。恒娘如法炮制,顿觉一股浓郁馨香直充脑门,鼻端恶臭消除不少。
看看走在前面的阿蒙, 脊背挺拔, 姿态自如, 步子仍是不疾不徐, 好似闲庭信步。不禁大是景仰,指指她背影, 做个「厉害」的口型。
海月一眼看出自家姐这会儿两肩僵直,下颌紧绷,纯属强撑。抿嘴一笑,朝恒娘摇摇头。
女牢头埋着头,弯着腰,毕恭毕敬带着她们到一处稍微明亮通风的地头,开了锁,恭声道:“这里便是了。贵人请自便。”
旁有一布衣妇人,正蹲在地上,哭着朝牢里着什么话,悲切含糊,听不清楚,只听到唤「阿娘」的声音。
阿蒙正要举步,忽然一阵风响,紧接着是铁栏摇动与妇人尖利啸声。
隔壁间有人拼命贴上来,脸在栏杆间隙里差点挤爆,口中嚯嚯有声:“杀千刀的,早该死你,烫杀你,剁碎你,砒/霜药了你,老娘母子少受多少搓磨……”
仰着脖子咕噜两声,一口浓痰直直吐在牢头身上。
牢头一张横肉脸气得抖了三抖,压低声音,作色训道:“邵大娘,你又在发什么疯?惊扰了贵人,不用等刽子手提你,老娘直接送你上路,也不过报个瘐毙了事。”
地上的布衣妇人哀哭着扑上来,拼命磕头:“阿娘神智不清,冲撞了贵人,不是有意,求您老不要跟她计较。”
阿蒙让海月带着两个丫头,抱了各样物事先进去。她且留在外面,问那牢头:“这位邵大娘犯了何事?”
又指着地上那女子:“这是她女儿?”
“不是女儿,是她媳妇。”狱中昏暗,牢头随手拣了两根干草,往衣襟处狠命擦一擦,忿忿扔到地上,口中却叹口气,“也是她娘俩命不好,婆婆在这里头关着,儿子在男死牢那头关着,就等着这几日上头朱批下来,押去刑场凌迟处死。”
“凌迟?”阿蒙大吃一惊,“这母子俩犯了什么事?”
“一个杀夫,一个弑父。”牢头看阿蒙真感兴趣,来了精神,细细道来,“据判词里,邵娘子的男人平日里在外酗酒嫖赌、回家就毒老婆儿子不,还把歪主意动到儿媳妇头上。”
手朝地上那妇人一指,“喏,就是这娘子,确实长得细皮嫩肉。那日,老不修在媳妇门口偷窥,正好被邵大娘和儿子撞见。
母子俩一商量,找来根绳子,合力勒死了他。原本邵大娘出头顶罪,一力承担了。陈大尹也算就这么糊涂过去。”
“谁知她儿子良心上受不过,自己跑到衙门坦白。大尹没办法,只好一起判了。判的是斩监候,过三司复核,是卑幼犯尊长,罪大恶极,不可轻饶,改了凌迟。陈大尹还因判罚畸轻,被三法司的头儿请去吃茶,好一顿数落。”
望着牢里,摇头啧啧,“这还没到行刑的日子,眼看人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她这媳妇倒是个有心的,日日做了好吃的,来看她和夫君,然而看了又有什么用?要我,还不如把这些银钱舍去寺庙,求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不要做女人也罢了。”
“不做女人?”阿蒙怔怔地,轻轻重复。
牢头回过神来,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瞧人这嘴。贵人也是女子,可比她们一个天一个地,这实是不好比的。贵人一辈子一定顺风顺水,断无烦难。”
海月在里面轻声叫她:“姐,三娘有话跟你。”
阿蒙转身,恒娘在她身后。两人对视一会儿,都从对方眼里读出海啸一般的悲哀。
一支蛾子掉在恒娘头上,她伸手扫落,看着满地上残破的飞蛾尸体,低声道:“阿蒙,你是贵人,与我们不同的。”
云三娘见了阿蒙,跪伏于地,竟是行了大礼:“姐,请你劝劝阿陈,她不肯吃饭,没脸见人,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阿蒙适才受了震动,精神还有些恍惚,侧头看去,阿陈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
阿蒙轻声道:“阿陈,你刚才也听到牢头的话了?隔壁那家人不比你惨?你好歹已经熬死了混账老头,现在寻死,是要去给他陪葬?”
阿陈身子动了动,又安静下来,一声不吭。
恒娘如有所悟:“阿陈,你不是想死,你是不想被李秀才休弃,对吧?”
这话似是点着阿陈的怒火,她一翻身,坐起来,面对她们。
此时脸上已无黑纱,额头上伤痕血迹尚在,脸上疤痕在阴暗光线下更为阴森。
她不敢得罪阿蒙,单指着恒娘,声音里带着愤怒哭音:“李秀才是我夫君,我替他尽了孝,发葬了那老不死,村里的老书生了,这是三不去,他这辈子再不能休我的。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云三娘出头,害我如今成了弃妇,没脸见人,也没处可去?”
到伤心处,掩面大哭,“我本就是村里人捡回去养的孤儿,他们贪图李老头那几两聘礼,把我嫁进李家做媳妇。云三娘的事情,乡里哪个不知?
李秀才又长年不回家,谁不知道嫁进去是什么样子?这丑事早已传出百十里地。我如今哪里还有地方好去?就算熬过了那死老头,也熬不过这后半辈子没着没落。”
阿蒙第一次见到她的脸,惊得脸色一白,后退一步。
海月奔过去扶住她,急道:“姐,我们回去吧,若是你吓出什么事来,太……我们死都没处找地方。”
阿蒙摇头:“不妨事。我哪有那样不经吓?”
问阿陈:“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阿陈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唇渐渐哆嗦,眼神凌乱,声音低沉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每夜里折磨得我想死。我,我去厨房砍骨头,拿着那菜刀,又冷又重,就跟着了魔一样,顺手就朝脸上割去。初时没觉得疼,倒觉得热,热乎乎的血,满手都是。”
嘴角裂开,无声畅快地笑出来,“那天晚上,他被我的脸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爬出去,过不了几天,就直挺挺死在床上。”
恒娘也不觉微微翘起唇角,笑起来,眼睛却有些发酸:“阿陈,就算李秀才休了你,你也不是没别的地方去。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乡里,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你的旧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开着一家浣行,正要招些能吃苦的勤快娘子,你若不嫌弃,大可以来给我帮手。”
阿陈骤然抬起头,目中迸出喜色:“你得是真的?”又迟疑道,“可我的公验……”
“不妨事,只要恒娘雇了你,便能替你做保,留在京城。”阿蒙微笑,“若是里正为难你们,可径来告诉我。”
想了想,又道:“你的脸既是你自己伤的,多半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的话,我倒可以找大夫替你看看,不定能平复一些。”
阿陈大喜,跪地磕头不止。
走出牢房之时,阿蒙心情甚好,与恒娘调笑:“你刚我是贵人,与你们不同。然你有自己的浣行,想嫁人就嫁人,想反马就反马,想招工就招工,这份自主,我却是羡慕得紧。我要做什么事,无数人劝着拦着,不得半分自由。”
恒娘不信:“阿蒙都能来太学读书,哪里不自由了?”
阿蒙转头不语。正好看到前面一个人影,挎着粗布竹篮,朝男死牢的方向走去。阿蒙叫了声:“娘子——”
那娘子转回头来,脸色极为憔悴,眼角通红,脸上还有湿意,怔怔看着她们:“你们叫我?”
“刚才在狱内听了你们家的事,叫人十分惋叹。你将来可有什么算?”阿蒙上前两步,温声问她。
娘子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方缓缓点头:“算好了。我已经卖了房子,置下棺材,也找好了帮忙的邻舍,到时候一家人上路,谁也不用拉下。”
等她低头走远,恒娘怅然:“她一点也不想活了。”
“更显阿陈难得。”阿蒙亦感叹,“她经历了这么多,竟是从来也没有真正萌过死志。人到艰难时,往往是一死容易,苟活难。”
昨日阿陈台上撞柱的表演,被海月看穿,告诉了阿蒙,是以有这样一番感慨。
恒娘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这可让胡祭酒失望得很了,在他心中,只怕三娘和阿陈都很该去死一死。”
阿蒙微微一笑,“还好,胡祭酒只是一家之言,陈大尹便与他看法不同。若是有一天,全天下都与胡祭酒一样看法。”
她不由得摇摇头,遍体生寒,“恒娘,我一点也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里。”
作者有话要:
本章案件出自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