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错了
“恒娘, 对不住,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昨日学正派人来传了话, 以后服膺斋的衣物, 你不能收揽了。”
恒娘站在服膺斋门口,手里提着大竹筐,脸是雪一片的煞白:“不能收揽?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恒娘平日里最是聪明会算计的,如今怎么这么句话也理解不了了?不就是字面意思吗?服膺斋的衣服, 以后就不劳动姐姐收洗了。这等脏活累活,还是妹来做比较好。”
恒娘回头,看到蒲月,笑得春风满面, 手里也抱着个大竹筐,内里空空如也。
“你在这里做什么?”恒娘蹙眉,“这时候你不是该在里面照看顾少爷?”还不到她换班的时候呢。
蒲月看她目光往自己手上的竹筐瞟, 微微一笑, 悠然道:“我也是临时接到关大伯报讯,是承接服膺斋的浣行出了事, 被学里夺了资格, 暂时交给关家。
顾少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最好话的人了。这不就临时偷空,赶紧地来把衣服收了,免得一干秀才们身上衣衫没有着落?”
她一边, 一边与门人招呼, 走进服膺斋的大门, 又想起什么似的, 回过头来,嘴角一勾:“还有, 提身斋、守约斋这两处地方,你也不用去了。去了也跟服膺斋一样,自讨没趣。”
见恒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眨眼笑道:“是了,你失了这三处大客户,光靠着太学外那些零星客人,只怕日子大不容易过。不如这样。”
头一偏,眼角上挑,狐狸眼眯成了一条弯弯笑缝,“我这边生意一下子做得太大,十分缺人,不如你来给我做工,我照你请人的工钱,绝不亏待你,如何?”
完,也不等她回话,一笑转头走了。
门子看看恒娘的脸色,摇着头,叹口气,“恒娘,咱们也是多年交情了,你不要让我为难。要我,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找人去跟学正他们通融通融,只要上头发了话,我有什么不肯的?”
“你放心,我不让你为难。”恒娘吸口气,镇定心神,朝门子笑了笑,“我这筐子里是上次洗好的衣服,总要送回给秀才们才行。总之,我出去的时候,保管这里面是空的,这样,你老可放心了?”
门子一笑:“这样最好,我们素来都知道,恒娘从不让人为难。”
恒娘仍如往常,朝他温婉笑笑,提着竹筐走进去。转过门,再看不到那门子,沿着墙角再往前,步子越走越慢,手里竹筐分外地沉,到转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下竹筐,微微喘息,人靠着墙壁,一抬头,看见院里那棵高高的合欢树。
这几日天一直没亮开,风鼓着劲,催逼着发黄的叶片从树上剥离。
早上院里的洒扫厮仆应该扫过地,现在地面又已铺上一层薄薄的细叶。
手脚软得厉害,脑子里却一阵阵发热,无数念头飞转,如钻木头的火石,火热滚烫:
家里的木炭快用完了,如今的价格,就算莫大娘肯照顾,也要两百文一枰;
蒲月提到是薛家浣局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不知道?
李若谷的案子,还在京兆府挂着,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未决案件不得报/道,/报的收益一直在低线徘徊。
如今上庠风月在报道太学擂台选辩手的事情,宣永胜跟她抱怨过好几回,基本上卖不出去,这种事情只有读书人感兴趣,《京华新闻》为此出了专刊,隔日更新,报哪里得过它?
好在顾瑀家里的工钱给得足够丰厚,暂时还能支应这一阵。
她吁口气,手按胸口,默默对自己:恒娘,没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先把今日该做的事做了,向晚寻个时机,找学正问问清楚。
她自问,太学这几十家浣局,她家的纵不是最好最大,却也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客人们对她也都十分满意。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已经知道了?”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冷淡声音,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好看到仲简一双略带关心的眼睛。
仲简移开目光,落在竹筐里,眉毛一挑:“仲玉的被单?”
他死板语气下藏着笑意,被恒娘听出来,瞪他一眼,“顾少爷面前,不准多话。”仲简斜她,那意思是:“用你?我告诉他我图什么?”
恒娘想起他刚才的问题:“知道什么?你浣衣的事情?”
心念一动,问他:“你认识学正吗?可不可以……”
“不识。”不等她完,仲简很果决地截断,跟着补充,“你那位宗公子倒是认识,不过我劝你别去,去也无用。”
“为什么?”恒娘下意识追问,便看到他眼睛里又开始亮起熟悉而刺眼的光。
仲简问她:“那日在讲堂,你为什么要强行出头?”
“你是,跟那日讲堂里我当面质问胡祭酒有关?”恒娘一怔,“这是胡祭酒的意思?”
咬紧下唇,沉思片刻,摇头道,“胡祭酒的话确实可恨,但他不像是这种肚鸡肠的坏人。”
她还记得胡仪当日在讲堂上,一字一句解「死谏」时的庄重。
全场学子肃静,只余他浑厚肃穆的声音激荡:进退之间,生死之地,惟节义为大,可名之后世,传以千秋。诸君岂能畏死而变节?
她听不太懂他话里面的高深道理,但是那气氛感染了她,令她不自禁地便觉得,胡祭酒让女子为了狗屁孝义去死的主张虽然很荒唐,但他本人大概也许可能是愿意为了他的忠孝去死的人。
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一时冒犯,来刻意为难她这样一个浣娘?
仲简见她不信,也不多。话锋一转,忽然又问:“那日余良弼颇想发声,童敏求为何一直拉着他?”
这问题……恒娘一皱眉,回想那日情景,童蒙确实一直在阻止余助话,否则以余助的年少气盛,哪里能那么安静?然而,为什么?
“童秀才担心余公子会得罪胡祭酒?他们都是太学的学生,平时考试操行,将来出舍做官什么的,都需要学官们的认可推荐。”
到这里,已然明白仲简的意思,然而仍然不太相信,“胡祭酒实在不像……”
猛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仲简,“你和阿蒙,还有宗公子,那日里不是一直在话?”
仲简冷冷看着她:“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不过三五月,我便抽身走了,无需顾忌这些学官们的态度。那位贵女能请动圣上下特旨,这般赫赫权势,怕什么学官?况且她也不靠这个做官。至于你那位宗公子。”
他冷笑一声,“他的来头,绝非他上报的那么简单。不定与那位贵女都在伯仲之间。”
恒娘听出他语气中的森冷意味。她听秀才们起过,朝廷有制度,三品以下子弟,方许入读太学。
三品以上,尽入国子监。不过如今太学兴旺,国子监凋零,多有高门子弟不愿意做国子生的。
宗越若是与那些子弟一样,瞒报家世,从国子监转来太学,便是生生挤掉一个沙州士子入读太学的名额。
倘被揭露出来,别太学生名额不保,群情激愤之下,朝廷不定还得追究他及其背后尊长的责任。
仲简每次讥讽起这些贵人来,的话都会不知不觉,比平日更多。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抿抿嘴,微微懊恼。在薛恒娘面前,他似乎特别心软,特别多话,这不是个好习惯。
清一清嗓子,板起脸来:“你没有别人的家世背景,当日何必强行出头?”
恒娘茫然,轻声道:“三娘她们,她们多可怜……”声音渐渐下去,心中不停反复自问:我真的做错了么?
李若谷这件事情,她本来只是想听点内情,好拿去报增加噱头,怎么就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她替他们每一个人委屈,心头烧着股无名火,推着她朝着相反方向越走越远。
没钱,又没好处。如今还受牵连,丢了赖以为生的经营。
早知有今日,她当时就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气不过李若谷绝情负义,去找云三娘理论?
不该不顾身份,带着云三娘去讲堂?不该为着云三娘身世悲惨,胡祭酒言行可恨,就发言出声?
还是一开始,就不该同情西门外跪着的那个孝服女子,不该出声提醒李若谷?
想来想去,最后认真地望着仲简,诚心诚意道谢:“你得对。我果然是太冲动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下次碰上这种事情,我一定要管住自己,躲得远远的。”
“呃……”仲简木然看着她:按传奇故事的套路,你现在不是该告诉我,你胸有大义,至死无悔,重来一次,依然会做出相同选择吗?
恒娘弯腰提起竹筐,走之前瞄一眼仲简,觉得他很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强逞英雄。
可是等自己真心实意接纳了他的意见,表示认同之后,他那表情,又变得十分之古怪。
像是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