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坝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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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恒娘!”

    谁?谁在叫她?

    恒娘霍然抬起头, 通红眼睛睁大,看着芦苇丛中那个居高临下、神色冷淡的男子。

    湖边风大,吹得青衫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如风一样凛冽:“薛恒娘, 上庠风月可是与你有关?”

    他知道了?恒娘苦笑。

    果然, 皇城司的察子怎可能对鼻子底下的勾当视而不见?

    缓缓起身,正考虑着如何开口。先替自己刻意隐瞒的行为道个歉,再开口求他,能不能帮忙通融一下, 给她个陈述的机会,到时候罚钱也可、具保也罢,不要这样不由分地停了上庠风月。

    从以前的经验来看,仲简不是个心硬的人, 多半能够体谅她的不易。以前刻意结交他是对的,如今当真派上用场。

    心里着算盘, 口腔里却微微泛起一抹苦涩味道:她薛恒娘, 果然不配清清白白地跟人交朋友。

    还没组织好语言, 耳中已听到他刀锋般冷厉的话语:“皇周出/版条例有明文,凡民人办报, 必向官府报备, 年二十以上男丁,方可允准。你一介女子,如何拿到资质?

    可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你知道我身份后, 刻意接近, 是否便是定主意, 想让我替你遮掩包庇?”

    恒娘想要的话被他尽数堵住, 无法反驳,一口气噎在喉头, 捏紧拳头,低下头,脸色泛红。

    “丙楹众人个个待你不薄。顾仲玉日常照顾你生意,更替你热情介绍,四处推荐。童敏求自顾不暇,却时时关心你。

    那日换了月娘来收衣服,是他第一个发现不对,听你的消息。你却罔顾情义,反手就把他们卖个精光。”

    “顾仲玉因你挨,差点被罚移斋思过,如今还日日躺在床上。童敏求更是因你名誉尽毁,他今日若是自尽得手,你这辈子要如何面对他的亡魂?你此后余生,日日夜夜,可还能睡个安稳觉?”到最后,声色俱厉。

    每一句话,如同长长鞭子,抽在恒娘心尖上,疼得她直哆嗦。

    可与此同时,心底一股愤怒不甘,不依不挠地长出来,飞快地攀爬缠绕。

    “薛恒娘,你贪财负义,阴险无情,诸种行径,如何对得起丙楹诸子待你的一片真心?你若有良心,此时便该痛该悔,该去跟童敏求顾仲玉坦白,祈求他们原谅……”

    “够了!”恒娘骤然抬起头来,仲简迎上她那双如要燃起来的幽黑眼眸,不由得一窒,准备好的腹稿憋回肚中。

    那团看不见的火不仅燃在她的眼眸中,也燃在她周身,灼烧着,颤抖着,“你以为我想要这样?我想要童秀才去死?我怎么知道,这事会跟常平钱扯到一起?我怎么知道,童秀才会想不开,为了这样一点点委屈就要寻死?

    阿陈没有寻死,云三娘没有寻死,我娘没有寻死,他是男人,他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他凭什么寻死?”声音越来越大,后来竟似呐喊。

    仲简厉声断她:“你住口。这话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你记住,是你出卖他,害他陷入这样困境。”

    恒娘怆然发笑,笑得身体摇摆,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仲秀才,仲老爷,我就是办报的啊,报不报道这些花边消息,我喝西北风去吗?”

    “是了,你又要问我,我老老实实洗衣服不好么?为什么要办报?因为呀,仲老爷,我日夜不停的洗衣服,也只不过将将能维持我和我娘的日子。

    我娘她生病,需要很多钱将养。我将来老了,也要钱防身。仲老爷,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才能安心呀。”

    手一指遥遥远方,那处讲经台的位置,声音发抖,“你看到阿蒙了么?她多么骄傲,多么闪耀,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我也想像她一样,读很多很多的书,能很多很多叫人心服口服的道理。我也想这样对宗公子隔空喊话,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走到我的面前,平等地看着我,看到我。”

    “我也想像她一样,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好像什么也不畏惧,在那里站一站,就能叫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就连她的喜欢,都可以纯净得毫无瑕疵。她喜欢我,就能不管不顾地跟我做朋友,她不会利用我,不会算计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她利用算计的地方。”

    抬头看着仲简:“你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获得与她一样的出身,想要成为她吗?”

    大坝决堤,多少年积郁下来的愤怒不甘、绝望悲伤,咆哮着,嘶吼着,翻卷起滔天的巨浪,挟裹着腐烂的泥沙,浩浩荡荡奔涌而来。

    仲简住口了,默默感受着她的崩溃。

    “我的时候,我家还在内城住着。街头有个大巷子,里头住了一家当大官的。他们在后院开了个私塾,专为家里的姐公子启蒙。

    我最爱去他们家接送衣服,每次都能在私塾外站半天,夫子先生也不赶我,下课后还拉住我问功课。”

    到这里,仰脸笑起来,眼泪虽仍旧扑簌簌落,脸上却似在闪着光,“夫子他,我比他教的这些公子姐还要聪明,学得很快,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找他讲解。”

    眼望着仲简,声音似哭似笑:“仲秀才,你信不信,我若是能生在阿蒙那样的门户里,我一定也能像她一样,得出珠玑一样的话语,写得出锦绣一样的文章?”

    仲简看着她,眼神再也没有平时的冷淡,像周围一簇簇新长出的芦苇绒毛,拂在人脸上,轻柔和缓。他慢慢开口,声音温柔:“我信。”

    “可是我不是。”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细长手指上,结着厚厚的粗茧子,去年长冻疮的位置现在又有些发红,“我只有自己一双手,我要养活我自己,我要照顾我娘。”

    “我要把自己活成阴沟里的老鼠,嗅着味道四处翻找的恶犬,这样我娘和我才能活得好一点。”

    “童秀才他……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声音一点点下去。

    良久,恒娘轻舒一口气,双手用力,擦干脸上泪痕,抬头看着仲简:“不好意思,今日失态了,仲秀才不要见怪。”

    正要转身走开,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淡淡道:“仲秀才不必担心,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不会去走你的门路,让你为难。”

    “你想找那阿蒙,或是宗远陌?”仲简皱眉,“阿蒙管不到皇城司。她身份虽贵重,到底是女子,手若是伸得太长,她上头的人自会训导她。至于宗越,他只怕不肯为了你这点事,贸然动用自己的势力。”

    恒娘笑笑,微微一福:“多谢你提醒,我本也没想过找他们。我有一双手,有薛家浣局,就算以后日子难过点,也不是就没有活路了。”

    ——

    回到薛家时,天已向晚。恒娘进屋前,特意看了看,大树下仍有两个汉子,却跟上午的人不一样。

    大娘已经醒了,靠床坐着,床边摆着碗筷,剩了半碗肉糜粥。

    翠姐儿正陪着大娘话,见她上楼,收拾了碗筷下去,留下她娘俩一处。

    恒娘行到床边,俯身摸摸她娘额头,烧已经退了,肌肤微凉。忙替她把被子提上去,被角塞得严实些。

    “兰姐儿跟我,太学里的衣服有好几天没有收回来了。”大娘精神还是比以往差些,了两句,有点气喘。

    见恒娘变色,笑道:“你也别生兰姐儿的气。天井旁边空荡荡的,你当我是瞎子?”

    恒娘也不禁笑了,叹口气,低声道:“出了些纰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去跟他们理论。”

    她娘点点头,拍拍她的手,“你不要急,能解释清楚的,就慢慢跟人家解释。我这个病,横竖都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太过挂心。我听,药方子换了?”

    恒娘一听就知道她娘的意思,脸一扭,沉下来,“郎中什么就是什么。”

    大娘素来知道恒娘一不二的性子,家里早已是她当家,自是她做主。

    只好把「换回原来的方子就挺好」咽回去,换个话题:“眼看着要过中秋了,我这两日身子好些,你替我点水酒,买些梨枣石榴备着,我有用处。”

    “你要去内城里找那家人?”恒娘脸上泛起怒色。“不许去。”

    她娘不话了,过一会儿,低低声劝她:“他到底是你阿舅,这世上,你也没有别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恒娘得斩钉截铁,“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你老人家若是真心疼我,就好好养病,别的一概不要多思多想。”

    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当年她娘决绝离家,这么多年从未有只言片语提到过那家人。如今忽然提及,自是这场发病让她有了后事之忧。

    大娘轻叹一声,伸出手,替她轻轻捋起一缕散落的黑发,触到女儿温热肌肤,不舍得离开,转而摩挲她头顶,“恒娘,你时候常与我吵架,哭着闹着怪我不该生下你来。好些年没有听你这样了,你的想法可有改变?”

    “早变了。”恒娘静静笑笑,头顶传来的酥痒感觉令她安心,缓缓伏到她娘腿上,柔声撒娇,“我现在呀,可感谢娘了,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又养我这样大,这样能干,不用求人靠人,什么事都能干得了,什么也不带怕的。”

    “你搁娘这儿自卖自夸呢?”大娘笑嗔了她一句,复又幽幽道,“是你自己争气,想什么看什么比娘还通透。娘这辈子虽然吃过大苦头,摔过大跟斗,到底身边没缺过人,先是你外公外婆,后来又有了你。算是一辈子没有落单过。可是,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娘害怕……”

    手指微微发抖,惹得恒娘头皮上起了一阵鸡皮粒子,“恒娘,你是不知道,孤孤单单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恒娘默了许久,方轻声道:“所以,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陪着我。”

    黄昏最后一道霞光从窗纸外隐去,室内一片昏暗。楼下传来翠姐儿与兰姐儿话声,水开了,咕噜噜冒着一串欢快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