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家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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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门口传来胡仪与另一个男子话声, 笑声朗朗,由远及近。

    那人穿着件松绿色襕衫,身高与胡仪相仿佛, 迈步极大, 从门口走入,一眼见到阿蒙,老远就笑道:“大姐,久违!早就想去橡槲别苑拜会, 公事繁忙,无法脱身。不想今日在胡祭酒处有此意外之喜。”

    恒娘正想看清这位京兆父母官的长相,背后有人拉她:“娘子,你在这里瞧什么?快来帮我看看, 这段茶褐衣料,上面发了无数白点, 皂角洗不掉。

    还有这件夹衣, 眼下正是穿的时节, 就是往里头塞多少木棉绢丝都似填不满,娘子可有什么办法?”

    恒娘无法, 只好随了妇人去了后院, 仔细教她:“褐色衣料与乌梅汤相近,大娘只管煮一碗来,务必熬得浓厚, 拿笔来蘸了, 涂在白点处, 即刻掩下去, 怎么看都是原本褐色了。至于这木棉夹里,也好办得很, 需用得着杏仁……”

    这边着,前面屋里传来胡仪的呼声:“吕正,上茶!”

    妇人正听恒娘到兴头上,连连点头,牢记于心。忽然听到祭酒的话,「呀」了一声,慌忙扭身,“来客上茶的事,向来是我男人料理。他一早出去采买食材,怎么这早晚还没回来?不得,只能我去了。只是我这别手扭脚的,最怕见生客,怎生是好?”

    一头嘟哝着,一头去厨房端了个黄釉短柄茶铫出来,嚯声叹气往前头走。到了门口,又叉手叉脚地踌躇,不敢进去。

    恒娘上前,微笑道:“大娘若是放心,不如我替你去?”

    “你?”妇人回头上下量她。这半日交道下来,对这娘子颇有几分喜欢信任。

    再她向来在后院干活,生平最怕便是见客。想了想,仗着自家两口子跟了主人几十年,主人轻易不会责罚他们。把茶铫递给她,又特意嘱咐几句。

    胡仪让了陈恒进书房,二人在窗下就坐。陈恒指了指檐下站立的阿蒙,笑道:“今日劳动大姐为我立门垣,我这厢坐着,如针处毡中,双股战战。”

    阿蒙见胡仪回来,已放下面纱。听见陈恒的话,朝他的方向轻轻点首,笑声清越:“此事可为谈资,夸耀人前。大尹将来著书立传,别忘了添这一笔,以为稗语野史。”

    胡仪见她又不顾矜持,隔空接话,话里话外点他适才所言的正史野史之,不禁气恼,淡然道:“将来之事未定。眼下她亦不过太学一学生,师长面前,谨执弟子礼,正是她的本分。”

    恒娘端着茶铫进去,胡仪目光一扫,顿时皱眉,当着客人在,不好出言质问。

    倒是陈恒见了恒娘,量一番,笑对胡仪道:“世传幕阜先生不好美色,不事奢靡,仆今日所见,一半是真,一半假。”

    指着恒娘笑道:“这位娘子,容色可人,落落大方,居然只是祭酒家中奉茶之资。可见祭酒这不好美色之名,大为不实。”

    又指着茶铫,叹道:“今世好茶道,凡茶中上品,无不点茶啜之。祭酒家里,仍用茶铫煎煮,可见不过是茶中常品。却又印证了祭酒这简朴之名。”

    笑看着胡仪,“祭酒常言,天理高于人欲。如今观之,在祭酒心中,这人欲当也分高低,美色之欲高于口腹之欲。”

    胡仪不动声色听他完,方捋须笑道:“大尹平日明察秋毫,今日竟为女子所欺。”

    转头看着恒娘:“我记得你是太学的浣娘,那日为着李若谷的事情,当众与我顶嘴,胆色惊人。怎么如今改换门庭,跑到我家来斟茶倒水?我不记得家里何时竟添了人手。”

    恒娘将茶铫放在旁边案几上,朝二人敛衽一礼,先对陈恒话:“大尹老爷误会了,我只是偶经此地,见祭酒家的吕大娘遇到些浣衣上的难处,与她交谈甚欢,正好祭酒让上茶,吕大娘手里忙着,特委我帮忙走一趟。”

    又对胡仪道:“女子不通礼数,如果得罪客人,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胡仪哈哈笑道:“你都了是帮忙,分属客卿,我谢你还来不及,岂能见怪?再你看陈大尹的样子,哪里像是被得罪了?分明是见佳人兮,心实喜焉,正合其随心所欲之道。”

    胡仪与陈恒,都是当世学术名家。胡仪主张理学,讲究降低物欲,体察天理,以道德之为天地常理。

    陈恒却与之相反,主张性灵自由,人欲发自天然,可引导之,教化之,而不应为道德强行压制。两人在学术上正是针锋相对。

    借着恒娘这一由头,两人已在口舌之间,暗中过手了几个来回。恒娘自是不懂,单觉得这两位老爷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陈恒生性风流豁达,虽被胡仪调侃,也不以为意:“原来这位娘子不是祭酒家的丫头。我原本还想跟祭酒讨了她来,替你分担这风流罪过,以免害了幕阜先生贤德的令名。如今也不用提起。”

    就着胡仪方才的话头,道:“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了祭酒所言李若谷一事。”

    恒娘正要退下,听到这句话,止住脚步,在门口停下。

    檐下两人正窃窃私语,一个不停追问、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此时也住了嘴,齐齐转头,竖起耳朵,听室内人话。

    “此事已经移交京兆府,大尹依律裁决即可。”胡仪端起茶碗,让了让陈恒,见他摆手敬谢,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

    这位大尹出身江南世家大族,少年时便以才华名噪一时,二十岁入京,赴制科考试,得三等次,被誉为开国二百年第二人,仅次于百年前的齐学士。

    此时官至京兆尹,亦不过年三十出头,龙章凤质,恢恢朗朗,正是风华正茂美男子一名。

    生平最爱美人美食美景,决计不肯用这种煮出来的茶水委屈自己。

    陈恒手放桌上,却不肯去碰那粗瓷茶碗,笑道:“话虽这么,李若谷毕竟是太学生。一应处置,自当告诉祭酒一声。祭酒为当世大才,仆但有疏漏处,也请祭酒不吝赐教。”

    “大尹客气了。敢问大尹,算如何处置?”

    “此事涉及三案,容我慢慢道来。其一为云三娘一案,原判出于福州路,仆以为此案有误,昧于礼且失于律。

    不过此案不当京兆府管辖,我已转三法司复核,建议撤销原判,除云三娘贱籍,恢复良籍,听任嫁娶。”

    胡仪摇头,淡淡道:“某倒以为,福州路张提刑所判公允值中,并无不妥。大尹决意上报,某只怕结果不会如大尹所愿。”

    陈恒笑道:“且候结果。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李若谷与阿陈婚姻一案。李父禽兽行,其已身死,按律不追罪。

    然阿陈既被李父染指,断然不可再与李秀才论姻缘,否则难逃聚麀之诮。按「妻与夫之缌麻以上亲奸」律条,当判处义绝。”

    胡仪沉吟:“阿陈为李父营葬。若是两人义绝,这份大恩,李子虚如何报答,大尹可有考虑?”

    “这正是为难处。”陈恒叹了口气,“阿陈自称孤儿,并无亲族家人。一旦义绝,一介妇人,身无长物,无所归依,却是桩棘手事。我欲让李子虚以庶母事之,替她挣个名分,也算为她谋个安身之处。”

    胡仪尚在考虑,窗外阿蒙已然高声怒斥:“岂有此理!李父为禽兽,阿陈被其所害,反倒要替禽兽守寡?再阿陈与李子虚本有夫妻之名,焉能再以母子名分相处?陈恒你自己可愿处此尴尬境地?”

    陈恒探头出去,笑道:“大姐莫急。阿陈算是李父之无子妾室,无需守寡。名分上头,确实尴尬。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阿陈没有活路。”

    “谁阿陈便没有别的活路了?”阿蒙奚落他一句,朝屋里唤了一声,“恒娘,你告诉他陈大尹,阿陈可有别的活路。”

    陈恒回头,惊奇地看着恒娘,“你就是阿陈所的浣局掌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花信年华的娘子,祭酒适才赞你胆色过人,果然不虚。”

    随即摇头叹口气,“你是一片好心,不过阿陈自己觉得,还是回福州去,守着李家的祖宅薄田,日子更稳妥。”

    又隔窗对阿蒙笑道:“阿陈回福州,李子虚留京城,既可保全阿陈的生活,又能避免两厢尴尬,大姐可还满意?”

    阿蒙呆住,半晌方喃喃道:“阿陈她为何,为何……”

    她生来锦衣玉食,自活得恣意,从未体会过生存艰难,自是觉得尊严自由比天还高。

    恒娘心中却明白,对阿陈来,陈大尹提供的这个方案,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替恒娘工,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能够长久?她容貌已毁,名声也被玷污,此生另嫁已是无望。

    若能以李父妾室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居于李家,虽对李家产业无处分之权,却能使用收益,可算终身有靠,不用寄人篱下,吃了上顿虑下顿,过了今日忧明日。

    宗越侧脸,见轻纱之中,阿蒙面孔茫然,知她难过。心中不忍,低声劝慰:“女子的出路,原本便比男子少得多,万不得已,只能将就。”

    “将就?”阿蒙声音低落下来,轻声自语:“只能将就吗?”

    宗越听到她受伤一般的语气,手指颤动,差点便想去抱抱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你可以不将就。”

    “为什么我可以?”阿蒙问他。却不等他回答,笑了一下,摇摇头,缓缓道:“都一样的。我与阿陈,没有不同。”

    室内,胡仪沉思良久,方叹道:“也罢。古者礼不下庶人。阿陈不过一无知妇人,生平未受道德教化,今若以礼求之,未免苛刻。”

    陈恒见他认同,颔首笑道:“正是如此。这是其二。其三,则是李若谷服丧之事。按礼制,遇父丧,李秀才本当归家守孝,斩衰三年。

    然李父为父不慈,碰上这种禽兽父亲,也是李秀才的不幸。虽然,孝不可废,依仆之意,莫若命李秀才减等服丧。”

    胡仪顿住手里的茶碗,眼睛微眯,森然看着他,问道:“大尹意欲如何减等?”

    “齐衰三月,在京服丧。”

    “不可。”胡仪「当」地一声,放下茶碗,茶水泼出来,溅落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