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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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近正午, 街面上行人众多。做生意的,行脚的,叫卖的, 立脚闲聊的, 骑马抬轿的,络绎不绝。

    恒娘在一处货郎挑子前站定,那货郎在街边落脚歇息,口中也不闲着:“甜干枣错齿石榴, 绢帽子罗蹼头,白矾皂矾,紫草苏芳,饧糖吃时牙齿美, 饴糖咬时——娘子,好眼光, 这是今才从郊野采来的楸叶, 剪了花样子插在娘子头上, 又新奇好看,又应了时序。”

    楸叶从侵开始卖, 到这会儿已经是卖剩的, 恒娘两文钱买了厚厚一叠。

    笑跟货郎听:“往日这楸叶一早卖空,今日竟剩了这许多,是出街的娘子孩童少了, 还是你这楸叶有什么不妥?”

    货郎收了钱, 原以为楸叶再卖不出去, 只能找个沟渠丢掉, 居然又找到买家,心里高兴, 也不计较她言语质疑,笑道:“两样都不是,今日出街的妇道人家倒也不少,只是都挤着去买报纸,光顾我这头的客人就少了。”

    “报纸?怎么大娘子娘子今日有了这样嗜好?”恒娘嘴角噙笑,一双柔亮眸子弯成月牙,“你撒谎骗人吧?谁家娘子有这识文断字的本事?”

    “娘子不知道,这报上的字挺好认的,都是些左右女人之类的大字,大娘子们但需认得几个招牌,做得几项买卖,总能认出大概来。”

    货郎这时候歇着,不急着走路,乐得与这言语柔和,容颜俏丽的娘子闲聊。

    “那报纸上头,的是女子的事?”

    “娘子不知道,那名字可吓人,叫左右都是死,下辈子不做女人。这话原也寻常。婆娘们日常碰到些不如意事,常常捶胸嚎哭,发狠些下辈子变牛变马,不做女人的混账话。

    如今这话变作铅印大字,明晃晃地写在报纸头上,可不让这些婆娘们得意了么?哪怕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也恨不得买一份回去供着。”

    恒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可不是么?文字是圣人所创,每个字上头都住着神灵。可不该好好供着?”

    这倒是她初时未曾想到的。昨夜策划时,孤注一掷,只想到原本的主顾——男人们。

    倒没想到妇人们尽管不识字,却也愿意买来收藏——就为了有人把她们日日反复咀嚼,却无人在乎的话,变作了黑印铅字,那是圣人的认可,是落在纸上、无法抹杀的看见。

    吕正价格涨到五文,也就不难想象了。敢情主顾扩大了一倍不止。

    “也不知那报纸是谁家主事,今日算是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太也不积阴德。”

    “不积阴德?”恒娘吓了一跳,蹙眉道:“这话怎讲?”

    货郎摇头咂嘴:“就这一上午,大街巷的,出了好些跟这报纸有关系的事。李家婆娘听了消息,买菜的钱拿去跟人家换了报纸,被男人追着满街,兀自无痛无觉,抱着那报纸号啕大哭。”

    “陶家那娘子有几分姿色,被她男人典了几次,跟过好几个残疾老头,典来的钱转手又被花在赌坊娼妓身上,我今早也见她抢买了份报纸,披头散发,又哭又笑,当场就疯了。”

    “还有婆娘跟男人当众撕,是在家里被公公欺辱,男人连个屁也不敢放,怪他怎么不学那邵娘子的儿子,一根绳子把老不修结果了,她拼着陪他一条命,一起上路,也好过这样没日没夜的遭罪。”

    恒娘也蹲在街沿,嘴角一撇,做出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这样的丑事,也能当街的?”

    “娘子年轻,哪里知道世情人心?”货郎笑起来,“巷头巷尾,街坊邻居,就隔着一堵墙,哪有什么事情透不出风声来?那婆娘也不是在大街上,是在巷子里头,围着看的都是些熟人,哪有不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呢?无非都是笑嘻嘻地,劝她息事宁人罢了。还有些刻薄下流的,反而言语调戏她。她那男人也是无能透顶,就只会抱头蹲地上。还是她婆婆舞了把菜刀出来,把人都赶走,揪着那媳妇子的耳朵回屋教训。”

    到这里,眨眨眼,压低声音,神秘道:“娘子不知道,我常在大户人家后门行走。今日见着好些副姐,都是贴身服侍姐太太的心腹丫头,日常难得见她们出门。”

    “今日竟是纷纷出门,是买这样脂粉头油,那样篦子横刷,其实都「顺便」去买了报纸。回头见了我这挑子,胡乱挑两样,既不计较样式质地,也不计较价格多寡。便宜我得了许多好处。”

    恒娘左右闲着,干脆借了他的剪子,低头剪起楸叶来。楸叶形大,可覆巴掌。

    如今虽是卖剩的,多少有些残缺,经不起恒娘手巧,剪出菊花、玲珑、柳叶、流云等诸种花样,各个精致。

    口里笑问道:“这么,你倒该感激这报纸主事才对,怎么还要人不积阴德?”

    货郎摇摇头,啧啧有声:“娘子是出来得晚了,没有看见读书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早上那会儿,报纸刚出街,还冒着油脂臭味,就有带着眼镜片儿的老夫子在街中央,边读给大伙儿听,边跳脚骂娘。”

    “我也在一边听了,老夫子得有道理,董圣人三纲五常,这夫为妻纲,本就是天经地义。君要臣死,父要子死,夫要妻死,不都是不得不死。虽然具体事情上,或者也有她可怜的地方,不过总大不过这大义去。”

    “平常婆娘们倘是受了委屈,瞎嚷嚷几句气话也就罢了,大家也不跟她理论。如今这报纸公然替她们张目,这是要做啥?

    以后我们男子若要妻骂子,他们仗着有这报纸替她们喊冤,也敢不尊不从了?这不是反了天吗?”

    他得义愤,恒娘却欢喜高兴,拣了张柳叶形状的楸叶插在鬓上。浓绿印着乌云般鸦发,分外雅重。

    她抿嘴笑着,悠然道:“你也想得太多了,你们这天又高又厚,我们女子力体弱,哪里就能戳破你们的天?”

    货郎见她起身要走,忙出声叫住她:“娘子,你剪的这些楸叶能给我不?你一人戴不了这许多,不如卖我个好处。”

    “行啊,五文钱,都给你。”恒娘爽快。

    货郎倒吸一口凉气:“我娘子,你这心可够黑的。我卖你,才两文,你这多大一会儿功夫,转手涨了一倍不止。”

    “手艺活,赚的就是这份手艺。你要不要?”恒娘笑眯眯地,看他嘬着牙,不情不愿掏出钱囊,数出五文铜板与她。

    转身走得几步,就听到货郎高亮嗓子叫卖:“鲜嫩水灵灵楸叶,时新活泼泼花样,大娘子头上簪,岁序九月秋意浓。”

    几个妇人拥过去,围着货郎正议论着。街边传来几声孩童吆喝:“上庠风月出新,都来看,都来听:千古奇冤风三娘,一身清白陷污泥;满门死绝邵娘子,陪葬恶人没天理。自古难莫难过为人/妻,来生投胎莫做女。”

    妇人们扔下楸叶,呼啦啦跑了过去,气得货郎叉手骂:“赶死的猢狲,卖贱的鬼头。”

    恒娘驻足,不过片刻功夫,报童已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埋了个头顶不见。

    围着的人多半是妇人,伸臂呼嚷,状似疯狂。也有长衫男子挤在里面,口里骂骂咧咧,呼三喝五地让报童先卖与他。

    路上点茶的婆子,卖饼的矮汉,提篓卖鱼的钓叟,沿街唱曲的荒鼓板,都侧身站在街边,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恒娘看着看着,眉头慢慢皱起。这会儿出现加卖,定是宣永胜看了上午的行情,见财起意,临时找了书局加印。

    然而此事本就是行险,可一不可再。早上这一起,了个官府措手不及。

    等他们回过神来,报纸早已卖完,街面人也散了。官府莫可奈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罢了。

    可若是正午时分再来一出,行人极多,一旦哗聚,各处军巡铺怕出事,只怕不会坐视不理。

    这要是闹大了,就不是皇城司管的出版查封事宜,而是聚众哄闹,扰乱肆市的过错。

    心里紧张谋算,正算抽身回去麦秸巷,找宣永胜问个清楚。

    却已晚了,大街上传来高声呵斥,三五个带棍防隅巡警出了街,朝报童围聚之处走去。

    还没走进,一阵木棍劈头去,众人赶紧避散。一时间,女子钗落发乱,男子抱头捂脸,儿呼爹喊娘,一阵混乱。报童见势不妙,赶紧从人裤档中钻出,爬起来溜之大吉。

    恒娘变了脸色,忙慌慌转身,一路跑,去了麦秸巷。

    正转过巷头的一株大榆树,冷不防有人从树后伸出手,将她一把带过去。

    她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已经到了嘴边,被人一把捂住,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冷淡声音:“是我。”

    恒娘一怔,忙点点头。唇边温热物体移开,却是仲简的手掌。

    仲简虽然移开手,为防她跑开,仍旧将手放在她腰间,虽没用力,却也是个虚拥的姿势,将她掩在树后。

    好在恒娘是个识趣的人,此时也察觉出不妥,麦秸巷里有官兵呵斥的声音,显是里头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问道:“仲秀才,你怎的在这里?又为什么拦住我?巷子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