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以父の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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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过午, 恒娘与他们一起吃完饭,便离了报社,回金叶子巷。她下午约了几个大娘, 送家里适龄的姐儿过来相看。

    为了这个, 被她娘好好埋怨了一顿:“一般人家雇请,都是一个个相看。哪有你这样,大喇喇的叫来一起的?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搞得跟天家采选一样, 仔细让人笑话。”

    恒娘也知道不妥,然而她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只好木着一张脸听娘亲责备。

    回头偷偷跟三娘抱怨:“我还不是体谅我娘受不得气?若是碰上个不知事的,口舌无礼, 冲撞了我娘,害她又犯病, 岂不是那书人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娘送她出去, 笑着劝她:“你也太心了。你就是你娘一手带出来的,她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家, 也是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 怎么现如今到了你当家了,你娘就成了个灯笼摆设,半点风都禁不得?”

    恒娘被她得无语, 半晌方低声嘟哝:“我这不是害怕嘛。”

    三娘忍不住拍拍她肩头, 感到手心下皮肉单薄, 骨头硬梆梆的咯手, 心底一阵怜惜。

    转过话题,问道:“你当真要主张, 女子所学,一如男子?”

    恒娘目光朝四周游弋,街面店铺,少见女子当家。一个婆婆推着卖茶的大肚独轮车,在路边歇脚。

    有人上去买茶,老婆婆刚坐下,又从地上爬起来,拎了汤瓶,现场点茶。

    恒娘驻足看了会儿,口中苦笑道:“我如今,哪有那样天真?若是真这样写上去,只怕明日全京城的男子,都会上周婆言,要把我这妄人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以泄心头之愤。

    像胡祭酒这种看重正统的大儒,能拿唾沫星子淹了我。太学的秀才们也会写无数篇文章,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鸡犬不如。”

    吐出一口气,悻悻然:“如果他们只针对我一个人,那倒也罢了。可他们必定会因此全力阻止圣恩令通过。这可就不划算了。”

    “算了,事情总要一步步地做,急不来。阿蒙那天教了我几句话: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天开一线,便可见光。鼓敲万遍,终能振聋。”

    “这位阿蒙姐,十分有见识。”三娘心悦诚服。

    恒娘比自己得了赞扬还要开心,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两人快走出麦秸巷,三娘见她老是东张西望,好似在查看什么,奇怪问道:“你在找什么?”

    恒娘皱着眉头,跟她交代:“今日上门的,好在是袁夫人,只是虚惊一场。若有下回,可未必能这么幸运。我在想,咱们也学那些金银铺子,请两个看门护院的,感觉保险些。”

    三娘捂嘴笑:“人家怕金子银子被抢,你怕什么?唯一值钱的宝贝明晃晃地挂在门上,不是已经被你锁得牢实吗?”

    恒娘也笑起来:“周婆言最宝贝的,是咱们这几个大活人。岂不得好好看紧了?”

    ——

    一顶轿子停在袁府后门,袁夫人正落轿,一只手伸过来,温热手掌贴着胳膊,扶着她慢慢起身。

    她回眸,瞧着眼前这个两鬓已经染上星霜的清癯男子,轻声问道:“怎么候在门口?”

    袁老爷不回答,牵了她的手,夫妻俩慢慢朝门里走去。

    “母亲问了你几次,我已经挡回去了,只周府里来了客人,请你去做诗会。你记得不要露馅。”

    “又为了我,干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袁夫人苦笑,慢慢道:“今日是纨纨忌日,尊亲尚在,不好给辈做什么纪念。我心里难受,去故居走了一趟,芳雪轩的秋梨结了满树,无人收获,都跌落泥土。”

    梨花成果,满树摇落。当年在树下仰着笑脸等果子的女孩,却早已埋骨泉下,香魂杳杳。

    最是人间旧风物,半成哀思半成愁。

    袁老爷的眼睛有了些迷雾,声音低沉:“今日在书房,检点旧年信件。那些年我多处宦游,只余你们娘儿几人在家。纨纨寄来的信里,不但没有抱怨,还经常宽慰我,「愁心每幸人皆健,但愿加餐莫忆家」。年纪,大气懂事,从不让人操心。”

    背转身,伸出手指,弹去眼角泪痕。

    “是我害了她,我本以为,这会是桩极好的姻缘,便如你与我一般。我没想到……”

    “不怪你。”袁夫人摇摇头,柔声道,“我本以为,是我教了孩子们作诗,才慧太过,损了福慧。可今天听了一位娘子的话,竟如醍醐灌顶,猛然开悟了许多。”

    “哦,是哪家又出了一鸣惊人的才女?或是何处的闺秀进了京?”

    “都不是,倒是个话有些粗鄙。”想起那声脆生生响亮亮的「放屁」,不由得笑了笑,继续道,“并不会作诗作文的娘子。然而见识上头,颇有些通透的地方,竟是常人难及。”

    夫妻俩携手走过后花园,袁夫人将恒娘过的话,慢慢讲与夫君听。

    “困于内庭,方受文字所惑,画地为牢,寸心自苦?学经学律学,学舌辩经济,学算学医学,一如男子。胸怀天地,自然宽广?”

    袁夫人含笑点头,原本干涸了一下午的眼眶,此时忽然红了,轻声道:“夫君,这些话,虽然大逆不道,可我心里,觉得很有道理。”

    袁老爷的手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眼睛瞪大,直直看着院里的假山,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纨纨、纨和鸾,她们的才智,又岂是只能用于诗词一道?你还记得,纨纨幼时,最爱缠着我讲史书故事,好发议论。纨喜与人争辩,每每让兄弟们掩面奔走。鸾她……”

    袁夫人含泪接道;“鸾曾想与她舅舅一起学剑,远赴塞北,为国平边。”

    袁老爷仰起头,颌下美髯颤动,“若是她们不用嫁人,若是她们能一直在我们羽翼之下,若是她们能如男子一般,有诸多的路可以选择……”

    袁夫人再也忍不住,扑进夫君怀里,哽咽失声:“别……别了……”

    袁老爷搂住她,轻轻拍着她后背,眼中光芒闪动,嘴唇微微开合,却又听不出他在什么。

    良久,袁夫人方才平静下来,眼看周围还有下人来回走动,忙站起身,擦干眼泪。

    心中后悔,自己当着下人如此失态,这可再没办法瞒过去。待会儿婆母面前,需得好好聆听教训。

    上次自己与夫君在白日亲近了些,婆母气得差点病发,这会儿可不能再惹她老人家生气,最好待会儿一见面就跪下请罪,直到她老人家气消了才好。

    两人在书房门口分手,袁夫人自去上房向婆母请安。袁老爷进了书房,叫了两个侍妾:“你们去老夫人房里看着,若是夫人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们留个人护着,再分个人即刻来报我。”

    侍妾忙应声,急急赶着去了。

    袁老爷坐在书房的大圈椅里,眼睛慢慢移到桌面已经铺好的雪浪纸上,头脑里似有个声音不停地絮叨着:“倘使女子亦如男,倘使女子亦如男……”

    眼睛里骤然发出火苗,他坐起身,也不喊厮进来,自己卷起袖子,奋力磨墨,墨汁飞溅出来,染上衣衫,他恍如未觉。

    这篇文章,一定要写出来,为了纨纨、为了纨、为了鸾。

    写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去到二女坟前,烧与她们知晓?九泉之下,安抚她们伤痕累累的芳魂?

    不,要做的,还可以更多。

    这个四十多岁,厌倦了宦海浮沉,心在寡母与爱妻之间周旋,伤心爱女之逝,忧急妻子日渐孱弱之态的男人,突然之间,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他咬紧牙关,飞速闪过无数个名字:京华新闻?不行,中枢那些老顽固,断然不会过稿。太学学刊,这是份新出的报纸,但是新任祭酒是个迂腐之人。

    谏议报?御史台日常纠察各府门风闺仪,对这样离经叛道的辞,定然不屑一顾。西京评论?

    手上重重一顿。西京评论据是几个年轻宗室在洛阳成立。

    这些人与天家有关系,却又是无权无势的远宗分支,自觉无所忌惮,向来胆大包天。他们或者敢发这篇文章?

    他提起笔,细细地蘸了墨,端端正正写下标题:论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

    无数字句在他脑海里翻腾,那些经年的愧悔与痛苦,与字句绞缠,融合,共同落在麻纸上,随着墨汁显形。

    一个个字,自然地从心头蹦出来,从笔尖跳出来,仿佛握着这支笔的,不仅是他,还有纨纨、纨、鸾,她们一起回来了,回到仍然承欢膝下的日子,回到那些尚未离开他羽翼的优游岁月,她们喧闹着,滔滔不绝地着,尽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

    她们和他一起,一气呵成,写完了这篇文章。

    明天。

    明天一定要发出去。

    他等不及,想要看看这篇文字所能引发的巨大海啸。

    他甚至笑了起来,阳光之下,那笑容竟有些狠厉。

    来吧,孩子们,与为父一起,迎接这场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