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养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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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赚钱?”阿蒙一副不忍心击她的样子, 斟酌着,心道:“恒娘,我知道, 起赚钱, 你比我在行多了。不过,女婴所一旦长期运行,雇请乳妇,添置衣物, 炊饭清扫,生病照顾,都需人力物力,这不是闹。”

    恒娘知道她的意思, 瞪她一眼:“你不就是想,我只是赚几个辛苦钱的浣娘, 哪里能做什么大生意?”

    见阿蒙笑着缠上来道歉, 哼了一声, 拍开她一双春葱般纤长无暇的手,随即一眨眼, 狡黠一笑:“我是做生意, 可世间有做大生意的人呀!”

    阿蒙正甩着手呼痛,听到她这句话,一愣, 严肃起来:“你想干劫富济贫的勾当?”

    将手放回案上, 直视恒娘眼睛, 神色郑重:“恒娘, 本朝与前朝不同,昔年世宗文皇帝微时, 便曾做过茶商,知道商贩于国家之利。”

    “天下大定之后,又采纳宋国公、时任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的进谏,「富室连阡陌,为国守财耳」,以不抑豪强,农商并重为立国之策。”

    “若是想在巨商豪富头上做文章,恒娘,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可想清楚,你有多少斤两,怕不怕被人碾作齑粉……”

    恒娘听得一阵阵迷茫,见她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只好皱着眉头断她;“阿蒙,你在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为什么要拿商贩做文章?”

    “不是这个主意?”阿蒙松了口气,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你,我洗耳恭听。”

    恒娘清了清嗓子,尚未话,已经忍不住先笑起来:“其实这个主意的起因,是我眼馋别人赚钱,一时得了红眼病。”

    “溺婴的报道出来后,各大寺庙道观的香火都比往日旺盛,我心里不乐意得紧。这些和尚道士哪里做了什么实事,不过就拿些转世投胎的虚话哄人,却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叫人看了生气。”

    “寺庙道观?”阿蒙眼睛慢慢亮起来,看着恒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看上人家的香火钱了?”

    “正是。”恒娘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怀好意的精光,“天下的寺庙道观,似乎都有个热门的神仙,专管替人送子。寺庙里头有观音大士,道观里就更多了,什么泰山奶奶,女娲娘娘,妈祖娘娘的,满天神佛,各地还有各地的异样。”

    “你一个未成亲——莫家那回,可算不得正式成亲——的娘子,怎么对这些求子的神仙如此熟悉,来如数家珍?”阿蒙又是好笑,又是好奇。

    “女人社聚会的时候,虽然也抱怨生得太多,不想再生,可是也有那生不出儿子的,大娘们就七嘴八舌地替她出主意,比较各地的风俗,各处的灵验,我替她们做笔录,可不听了个满耳朵?”

    恒娘解释着,又继续道:“这还不到头呢。大和尚们这头赚了送子的钱,那头又替被淹死的女婴做法事,又赚一遍,当真是棺材板板两头翘,头尾两吃不放掉。”

    “无论求子,抑或法事,白了,都是从女子的血泪中生出利钱的勾当。让他们吐些出来,反哺女婴,有何不对?”

    “再,这些出家人个个都是慈悲为怀,心存善念的,让他们出些银钱,救济女婴,我觉得,他们应该十分乐意。”

    这话的时候,恒娘义正言辞,一本正经。

    “难怪人十商九奸,你可真黑心。掏了人家的钱囊,还要这些诛心的话儿。”阿蒙指控她。

    然而眼睛闪亮,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敲,沉吟道:“此议大为可行。世宗文皇帝在时,曾下敕令,废天下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所。此后百年,朝廷秉承文皇帝定下的宗旨,对佛道一途,多有限制。”

    “不仅前朝时僧人享受的免徭役赋税等优待一律废除,更是要求他们在寻常百姓的两税之外,额外承担助军、酒本等各色杂钱,分四季疏纳。”

    “今若另加征一笔送子费,既有前例可循,又师出有名,合于情理,且可与前述杂钱一体征收,并不多费征纳的成本。”

    本是越来越轻松的语气忽然一顿,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什么烦心事,问道:“恒娘,若是寺庙里因着不愿交这笔钱,不愿再供奉送子观音,这钱可就收不上来了。”

    恒娘心中得意,伸手去她头上敲了个榧子,笑道:“论读书,我是你的学生,若论做生意,想必我给你当个先生,也是绰绰有余。”

    “求子乃是庙里头的一大营生,若失了这一宗,各处寺庙的香火灯油钱,必定要少一大截。这开庙迎客,也跟我们浣衣行差不了太多,只要有得赚,赚得多点少点都不是问题。”

    阿蒙顾不得跟她计较敲头的恩怨,伸手按住桌面,偏着头,一头想一头:“你提醒我了。女婴所的设置还有桩难处,就是男女之别。一旦女婴渐长,极易招惹一些别有用心的无赖匪徒,窥伺流连。

    以前在各地慈幼局,也曾发生过案件,管妇谎报病死,转手将女孩倒卖给娼门,或是卖给他人做婢妾。”

    恒娘第一次听还有这等恶行,面上飞起怒色,皱眉细思对策。

    阿蒙继续道:“你到佛门道家,我一下子想到,有处地方极适合女婴钱米所。”

    一道亮光闪过恒娘脑海,她张口,几乎与阿蒙同时脱口而出:“尼庵女观?”

    阿蒙含笑点头:“正是。女尼道姑都是女流之辈,可以帮忙照顾婴孩。且她们日常念经,藏有经书,还能多少教孩子们认些字。”

    恒娘也在思考:“去烧香礼神的信众,顺路也可去看看受照顾的孩子,一则能让照看的人有个戒惧,不敢过于凌虐孩童,二则也能激发信众们的善心,多捐献几个银钱。”

    阿蒙笑道:“既然是朝廷下令设立的女婴所,官府职责在身,自是要派人定期巡查。不过,如你所言,加多一圈信众的耳目监督,更加保险。”

    恒娘一拍手,哈哈笑道:“到时候,我再让周婆言发几篇文章,鼓吹一下做好事,发善心,救济女童,大有福报,胜造那个七级浮屠。”

    阿蒙大乐,抚掌道:“好,这种灵应故事,我最擅长。到时候我替你捉刀。”

    数年之后,天下各地的求子神越发香火旺盛,一些荒唐不经的流言不胫而走,散播天下。

    道是若想求子的善人,需得先去佛前许下养妇的心愿。这里许下银钱,便有一个女子在不可知之处,静待善人的儿子降生。

    待这个儿子长大,女子便会不远千里的寻来嫁他,以报善人当年的活命之恩。

    有了女子的愿力加持,男子投胎到彼家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这法经过口耳相传,越传越灵验,越传越神奇。

    信徒们布施起来,争先恐后,比以前更为大方。倘使佛前相遇,彼此笑起来,不是求子,反都道是来供奉「养妇钱」,此时谋划的两人自然不知后事,只是欢喜之余,相视大笑。

    阿蒙边笑边:“女婴钱米所的钱米来源如是解决,给事中再没有不通过的理由。恒娘,你今日立了大功。来日圣恩令通过,你想要什么奖赏?”

    恒娘伸手指刮她鼻子:“胡吹法螺,好大口气。你又不是官家,又不是宰相,你奖什么就奖什么?”

    阿蒙眨着眼睛耍赖皮:“你就一,我就一听,或者我替你祈祷祈祷,官家呀,宰相呀,就听到了呢?”

    恒娘想了想,眼睛冒出无数星星,两手合十,诚心祷告:“如果当真有用,我希望老爷们奖赏我很多很多银钱,最好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如是我信,善哉我佛!”

    阿蒙听她乱七八糟的祷告词,笑得肚疼,半个身子软倒在案上,一边喘气一边指着她指控:“你刚才狠狠地算计了人家的徒子徒孙,这会儿居然大言不惭,还想要佛祖天尊保佑你,恒娘,你的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恒娘伸手扑过去,故作狰狞状:“我的脸皮厚,让我来摸摸你的脸皮有多薄!”

    阿蒙见她凶猛,赶忙从榻上跳下,赤足往门外跑去,笑着高呼:“海月救我!恒娘疯了!”

    两人齐心协力,解决了困扰眼前的大难题,心中舒畅,玩笑之际,未免便失了分寸。

    恒娘也跳下锦榻,正算追上去,一抬头,大张嘴,惊呼出声:“阿蒙,回来。”

    阿蒙回头看她,身子却依旧往后退,叉着腰笑道:“你想诱我回去?我告诉你,本姐向来不上当……”

    话音未落,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一双手伸过来,扶住她双臂,一个带笑的男子声音在耳边轻叹:“阿蒙,心看路。”

    阿蒙瞬间僵住。直到那双温热的手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她手肘上离开,她才直直往前走两步,脱离那个气息缠绵的怀抱,转过身,敛去笑容,淡淡道:“宗远陌,你来了。”

    宗越进来时,已然看见洒落泥地的海棠花瓣,心中早有准备。

    然而听到她冷淡的声音,心中仍如尖刀剜过,皮肉破裂,疼痛深入骨髓。

    恒娘早已停在当地,看看阿蒙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宗公子呆呆望着阿蒙,手掌攥紧,轻轻发抖,脸上惨白。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那两人都一动不动,也不话。

    只好咳了一声,自己找话:“阿蒙,宗公子,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那个,那个,有话好好。”

    等她走到门口,阿蒙终于出声:“恒娘,明日中午你来楹外斋,我带你去处地方。”

    恒娘「嗯」了一声,本要问声「去哪里」,然而阿蒙虽是与她话,目光却仍是看着宗越。

    两人对视,似是有可见的铁条链接彼此,那上面一会儿淬着火,摧枯拉朽,一会儿凝着冰,万物冻结,实在是不宜扰。

    只好自己疑惑着,抽身往外走。

    走到屋外,海月正在园子里转悠,见她出来,忙迎上去,焦急道:“恒娘,你怎么出来了?宗公子可刚刚进去。”

    恒娘品了品这话,会过意来,好笑道:“海月,你怕什么?”

    海月见她这时候还趣,急得跺脚,不跟她多,掉头就往画堂里闯。

    恒娘站在原地,默默数了五声,果然看见海月原路退了出来。

    阿蒙那声「出去,任何人不准进来」,声音挺大的。她站在大门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才举步走出楹外斋。

    一时心绪繁多。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到宗公子对阿蒙的深情,再没有往日的伤心难过?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面对阿蒙,不再有往日的自卑失落?

    这两件事,似乎是同时发生的呢。

    她抬起头,看着秋日的如洗长天,远方的归雁平林,心胸不由自主,为之开阔。

    宗公子与阿蒙,想必一定会好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而她的问题,也已经被解决了。

    真好。

    ——

    就在她如此笃定,仰首含笑的时候,袁府之中,后门大开,一名灰衣仆人背了包裹,骑了马,朝西边疾驰而出。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那仆人的背囊里,静静卧着一封信。

    一封足以引起天下震动,朝野哗然的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