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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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右掖门。你刚才看到的宣德门日常都关着, 逢大典仪式,天家车驾出入,才会开。百官入朝, 都走左右掖门。”

    随着阿蒙的话语, 她们乘坐的马车停在右掖门前。海月掀了帘子下车。

    与宣德门不同,右掖门多有青绿官服的人员匆匆出入。

    门口站了一排服饰鲜明的持戟卫士,又另有几张桌案,案后坐着些公服书吏。

    人员出入, 都需在彼处记录姓名,领取对牌。海月一走过去,就有书吏起身相迎。

    恒娘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阿蒙, 这些官老爷跑来跑去,忙慌慌的, 看来也跟市集上的寻常老百姓差不多嘛, 官威还没咱们那里的坊正来得吓人。”

    阿蒙笑道:“他们这会儿忙着去各处衙门交事, 再这里不是同僚,就是上官, 显摆官威给谁看呀?你以后若是见官害怕, 想想今日见到的情形,就会觉得,所谓老爷, 也不过如此!”

    “我没事干嘛要去见官?你不要随口咒我。”恒娘不满。

    阿蒙看着她, 微笑不语。

    那笑容颇有些莫测高深的意思, 恒娘瞪了她一眼。想起阿蒙能够出入皇城, 身份实在奇怪,迟疑一下, 道:“阿蒙,我昨日吓唬那办报的妞时,你是宋国公家的姐。”

    “宋国公?”阿蒙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昨天提了一句宋国公,你就替我编排上了?本朝先后两位宋国公都早已作古,如今朝上哪还有宋国公?还好,你骗的那人看来也是个糊涂鬼。”

    到底也没她的来历,恒娘只好笑笑。

    海月办好手续,重又上车,车轮转动,进了右掖门。不过数十步,又是一道门。阿蒙这是右长庆门。

    守门的换了一波内侍。见了马车,有人上前来,在车外行礼:“大姐今日回宫?今太后车與出行,据是去南苑看三佛齐等国进献的狮子大象。可要奴婢往庆寿宫递个话儿,也好让她们做个准备?”

    海月出去,替阿蒙传话:“姐今日有事,不回禁中。你们看好各自手下,不要往各处递消息。”

    那内侍笑着应了,又靠近几步,脸上凑出一朵花,殷勤道;“请大姐放心,东宫今日有经筵,轮到王相公讲读。不到太阳下山,想是都不能抽身的。”

    阿蒙在车内,见到恒娘死死盯着自己,微微一笑,揶揄道:“你那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恒娘没有回嘴,还在回想刚刚听到的话,心底里一个声音低低振荡:阿蒙的身份,压根儿就不是自己以为的什么官宦姐。

    她与天家关系这么亲近,却又不是公主,到底是什么人?想到阿娘以前吓唬自己的话,心底里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一抬头,见阿蒙一双清澈莹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带着微笑与安抚,自认识她以来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现而过,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默念:“我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认她是阿蒙,便是了。”

    门内街道可容十人并行。左右都有重檐房屋,外有柱廊相接,内挂毡幕,常有官员掀帘出入。

    有个朱红色官服的官儿出来,大步朝前方行去,后面几个人跟着跑,一边还在话:“据北面房职方司的奏报,塔塔尔部内乱,朝廷派去的斡旋使臣刚到幽州,飞马回来请示,是继续前行,还是就地调集北军,挥师北上?”

    这人话音刚落,另有一人见缝插针又道:“枢使刚派人回来传话,恐官家问及西疆之事,特命西面房主事随副使一同过去陛见。”

    海月早跟车夫了招呼,马车避到一旁的青砖高墙下,让那群人先过。

    见那群人快要接近马车,恒娘忙放下车帘,听到车外沉稳男声在不急不缓地话:“西疆?官家要问的,可是于阗与黑汗之战?沙洲归义侯上回有密函到枢府,张主事可有过目?”

    “枢使曾与下官过目。曹侯的意思,朝廷暗助于阗的军械必经大片荒漠,极易被盘踞在仲云界的盗贼抢掠,请求西州定难侯襄助护送……”

    这一群人匆匆走远,恒娘又凑上去,悄悄挑起帘子,又见到一个穿紫色的官儿也带着一群人从里头出来。

    居中的紫服官儿白面长须,神色从容,话柔和:“天下各内外监坊及各军养马共近五十万匹,虽不能与唐时并肩,却也足堪傲视诸夷。今羌国来书,请重开茶马之市。诸君回去,就此事各拟个条陈来,政事堂上后日便要议此事……”

    出来的人与进去的人碰上,红衣官儿忙上前参见紫衣官儿,彼此寒暄两句,又匆匆别过,各自前行。

    两群人显然都看到了避让道旁的璎珞马车,却视若无睹,昂首从路中直行而过。

    恒娘放下帘子,回过头,看到阿蒙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一阵恍惚,轻声问:“阿蒙,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人?”

    阿蒙看着她,缓缓道:“我们刚才经过的院子,便是枢密院——此前与你讲过,枢府主管军事机密事宜,又称西府。从枢密院再往东走,便是中书省的院子,因在东面,又称东府。东西二府,合称中枢,便是整个天下的心脏。”

    她踩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站起身来,车中狭窄,她站在那里,恍似顶天立地。

    伸出手臂,划了一个大圈:“一道道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达致天下各路各府,各县各乡。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关,头顶的齿轮转动,一节节下传,一轴轴延展,最终带动天下九州,亿兆生民,全都因之而动。或生,或死,或治,或乱,天下的秘密,一半都藏在你刚才经过的这几个院子里。”

    恒娘呆呆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与豪情,却又不知来由,只能下意识反问:“天下的治乱秘密?”

    “是呀。”阿蒙笑了起来,那笑容耀眼又悲伤,“可是这个秘密,只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恒娘,你可有发现,从你进入第一道右掖门开始,你看到的人,都是一样的人,再没有不同。”

    同样的人?

    恒娘差点就要反驳,哪里是一样的了?此前是青衣绿衣的官,后来又看到紫衣绯服的大官,各人形貌又都不同,有威严沉厚的,有柔和阴沉的,有心谨慎不多言,亦有言语夸张不完的。

    看着阿蒙的神色,忽然会过意来,浑身如被闪电击中,战栗失声:“你是,他们都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子?”

    阿蒙过去抱了抱她,低声在她耳边道:“恒娘,果然是你知我。”

    推开一步,张开双臂,笑容明亮,声音激越:“恒娘,欢迎来到男人的世界。这里有各种权谋手段,有各种妥协争斗,有世间最冷酷无情的计算,可也是这里,有名垂青史的功业,有为民请命的大义,有报效家国的豪情。”

    手朝北边一指,声音凝重下去,好似一床轻盈亮丽的丝被浸了水,那色泽暗沉下去,被子变得沉甸甸的:“从长庆门再往前行,数十丈开外,便是后宫。恒娘,你没有到过那里,却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女人的世界。”

    “她们也争夺,也算计,为了君王的一点点宠爱,为了夏天分到的冰,为了冬天分到的炭,为了更大一点的宫室,为了子女有个好的封号与封地,她们用尽才智,彼此撕咬,像是困在笼子里的一大群狮子。”

    恒娘看着她,被她眼中的亮,唇边的冷惊住,心中像是下了一场拳头大的雹子,每一颗,每一粒,全都端端正正砸在心尖,那感觉,又痛又舒畅,以至于浑身肌肤都起了一层细的颗粒。

    阿蒙的笑声短促而激烈:“哈,你想过吗?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居然就只隔了这样一条长巷。恒娘,我试过,从那头走到这头,原本只需要两刻钟。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关在里头的,永远只能看到四角高天,她们甚至无法理解,男人世界里的高远宏阔。那景象叫她们害怕,叫她们心底里畏惧。”

    恒娘忍不住了,她也站起来,趋前两步,望着阿蒙,声音里有着热切与膜拜:“阿蒙,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们害怕的,她们畏惧的,你不怕,你喜欢,你一定能从那里走出来。”

    阿蒙定定看着她,半晌,唇边露出一个真心欢喜的微笑,却又同时缓缓摇头:“不,恒娘,你不明白。我与她们,没有什么不同。”

    恒娘正要什么。

    无论她将要出什么热情洋溢的话语,都被阿蒙沉沉的声音断:“从后宫走到前朝的女子从来不绝于史,远昔有南子吕后,近世有太平主,有三朝太后,甚至还有临朝称制的武氏,可是,恒娘,她们都是什么人?

    当她们从那里头走出来时,她们的身份,是帝母、是皇后、是帝女,她们的荣耀与权柄,仍然从男人处得来。”

    她美丽的眼睛盛满哀伤与柔情,望着恒娘:“恒娘,虽然我没有告诉你,你大概也有几分猜到,我的身份,与她们不会有什么不同。即使我能够从重重闭锁的后宫走出来,我也只能是以上面的身份。”

    “而你,恒娘,你是不同的。你从外面来,你从万千平凡的街巷中走来,你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从男人处得来任何资本,你所有的,只是你,一个平凡而不平凡的女子,如同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一般。”

    “我总是告诉你,你一定会名留青史。而且是以完全不同于历史固有的方式,恒娘,你是不同的,而且,你有希望将这份不同,从一个人变成更多人,最后是天下人,让今世女子,让万世千秋的女子,都能从你的声音中受益。

    也许终有一日,后宫的大门终会被轰然开,而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也不再是男子独享,也能有女子服紫穿红,做枢密使,做政事官。而不是做太后圣人,做掌权公主。”

    随着她激亮的声音,恒娘眼角渐渐湿润,瞳孔里却有一簇火苗,隐隐燃烧:“女子也能做枢密使?做政事官?而不是做太后圣人,做掌权公主?”

    “不是现在。”阿蒙断然摇头,凤尾上流苏乱颤:“不是现在。要走到这个目标,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要让不逊色于男子的女子也有机会来到这里,而不是为女子大开幸进之门。

    为家国计,为天下计,能走到这里的,必须是世所罕有的英才。而圣恩令,就是让女子能够走出闺门,开始与男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的开端。”

    她含笑望着恒娘:“过了前面的嘉肃门,就是门下省。我今日带你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着,给事中签发圣恩令的那一刻。”

    “恒娘,记住,那里头,有独属于你的功绩与骄傲。而后世史官,一定会浓墨重彩刻画这个时刻,这个所有男人们都还不以为然,都还轻忽待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