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阻击
马车停在右嘉肃门的门洞后, 海月起门帘,阿蒙已经戴上帷帽,透过轻纱对恒娘笑道:“你看到使者捧着书匣从门下省出来, 往左边拐去, 那就是事情成了——尚书省就在对面往左的院落里。”
门帘掀开,视野扩大。恒娘兴味盎然地看着夹道里来往的男人们,竖着耳朵听空中飘来的三五词句「江浙今秋赋税不足」「陕西大旱」「西南拓边」,心中隐约浮起一个念头:太学也好, 中枢也好,男子们不一定个个都长得丰神俊秀,可他们走路昂首挺胸,神气自信的模样, 看上去就顺眼舒服。
若是女子也都能和阿蒙一样,挺直背, 放平肩, 眉目舒展, 高高傲傲地走路话,而不是拱着缩着, 想必也能够好看上许多倍。
一边好奇问道:“左边是去尚书省, 若是他们去了右边呢?”
从门下省出门往右,那是去东宫的方向。
阿蒙的声音听上去很有把握:“不会去右边,女婴钱米所的问题, 拜你异想天开的方案所赐, 如今已经很能够让给事中心服口服。”
轻纱下看不清她眉目, 只能听到她愉快笑声:“我悄悄跟你啊, 朝中这些士大夫们,虽并不毁佛谤道, 多半也愿意结交些方外的好友,以为风雅之举。可心底里却是以儒学为正宗,得着这个机会,能够坑一把天下的和尚道士,他们心中乐意得很。”
恒娘眼睛一弯:“想不到我与这些君子们倒有共同爱好。”
话音未落,就见对面果然出来个绿衣官儿,手上高高捧着一个黑缎匣子,上面贴着黄条。后面跟着两个黑衣属官。
出了门下省的门,在门口顿一顿,身子一转,径直往右边去了。
夹道里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放慢脚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恒娘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已经听到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个词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刺耳:“二驳!”
“二驳!”
身边倏地一声闷响,海月低声惊呼:“姐!”
回头一看,阿蒙从车上跳下去,顾不得长裙曳地,大步朝门下省走去。
她不知道阿蒙要干什么,连忙也跟着跳下车,跑几步追上她。
离着门下省的大门还有十来步远时,一个身影忽然闪到她们前面,生生将去路堵住,压低声音:“大姐,你想做什么?”
恒娘诧异地看着他:“仲秀才?”
仲简看她一眼,复又恼怒地盯着阿蒙,冷着声音质问:“大姐身为女子,恒娘更是一介平民,擅闯朝务重地,可有考虑后果?”
阿蒙脚步一缓。门下省不同东西二府,这是台谏之地,正纲纪,察奸邪,纠不法。
自己身份不正,贸然闯进去,倒真可能被给事中轰出来,外带参上一本,闹出个大没脸。
她也是果决之人。即刻停下脚步,返身往车上走,一边问恒娘:“仲秀才是什么人?何以能出入大内?”
恒娘还在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仲简已然动了大怒。他本人就在这里,阿蒙却偏偏去问恒娘,显然是要从她的反应里查看她是否知情,更是要借此逼她站队。
贵人们玩弄起权术手段,果然是想也不用多想,近乎本能,信手拈来。
冷冷道:“大姐是蒙顶客,我就是太学服膺斋仲简。大姐若是还想知道别的什么,不如我先猜一猜大姐的真实身份?”
阿蒙一下子顿住脚,回过头,隔着轻纱怒视着他。仲简昂起头,凛然不惧。
过了一会儿,阿蒙冷哼一声,扭过头,拉着恒娘上车。
仲简赶在海月放下车帘前,拧眉快速问道:“恒娘,西京评论发表袁学士文章,名叫「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此事你可知情?”
什么?
阿蒙与恒娘霍然抬头,同时大惊。
——
回到楹外斋时,宗越已经在院外等候多时。
阿蒙下了车,见到他,停下脚步。宗越迎上去,不容她开口,沉声道:“李子虚传话与我,西京评论之事,胡祭酒大为震怒,已然决定与常山长联袂撰文,从明日起,连续刊发,意在阻击圣恩令女学条款。”
方才在车上,恒娘已将那日袁夫人去周婆言的事,细细与阿蒙听了。
听了宗越的话,更加懊恼。只恨不得回到那日,将自己的嘴拿布条塞住,再也不要那番惹祸的言语。
“阻击?”正事要紧,阿蒙顾不上跟他生气,一边摘下帷帽,递给海月,一边冷冷道:“给事中已经再次封驳,他还想要怎么阻击?”
接到李若谷传话,宗越也去找了西京评论的文章来看。看完之后,便知二驳势所必然,闻言也不吃惊。
只是皱眉不解:“袁培直以诗文之道闻名,仕途却不太顺利,三年前以寡母老病为由辞官。为何如今作此惊人之论?他人在京城,却千里迢迢,跑去西京发文,显是经过周密谋划。这缘由,叫人疑惑。”
恒娘想起那日袁夫人的悲痛,轻叹一声,低声道:“宗公子若是知道他们家的遭遇,便知袁老爷此举,多半是心中痛苦,无法派遣,要借这篇文章,来表达对亡女际遇的不平与悲愤。”
宗越从未被恒娘质疑过,倒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原来恒娘知道内情。”
阿蒙踢了鞋子,赤足走进画堂,口中道:“你买到了西京评论?”
宗越递了报纸给她,趁她两人埋头细看之时,目光掠过窗台,彼处空空如也,就连之前他送她的波斯米娜也未见踪影,如今只有个白瓷盘子,盛着各色佳果。
空气中浮动伽罗香,替换了他送的芸辉草。
只有那本厚厚的大食奇书,还远远地放在案头,似乎主人正在挣扎犹豫,没有下定处置的决心。
向来温暖闪耀的眼眸蒙上一层阴翳。宗越用力闭上眼,按下心头如钝刀子来回撕扯的疼痛,再睁开时,眼眸清亮,声音沉着如故:“袁培直辞官时,朝中按惯例,给他加了宝文阁直学士的名头。人如其名,文章写得不错,条分缕析,情理俱佳。”
阿蒙看得快,一目十行。此时身子后仰,沉思片刻,竟然笑了起来。
恒娘稍后也读完了,她向来认真,指着报纸分析:“袁老爷这篇文章,主要讲了文与质的道理。文多而质少,则其人必多思多虑,多愁多感,不能正确地认识事物,也就是无法尽到格物致知的本分。
若是多质而少文,又未免失之粗砺,大而化之,行事话,不能做到克己复礼,情理兼通。
他又,这个道理对于男女都一样适用。男子需要文质并重,才能正气凛然,才华横溢,报效君王朝廷。
女子也应该像男子一样,有厚重的经学底蕴,让她的气质更为凝练大方,不容易被轻浮琐碎的言辞细事拘束。
有优游山水的机会,以开阔心胸见识,使她的身体更为康健,她的意志更为坚定,不会轻易被生活的磨难败;
有寄情诗词的余兴,使她的精神更能体会世间之美,山水人物,世情花鸟,无一不具有美的灵性,生的欢悦。若是世间男女,都能做到文质翩翩,这将是何等的至善之地?”
抬起头,望着阿蒙与宗越,发出惊叹:“袁老爷的文章,写得极好呀!”
阿蒙点点头,复述其中的片段:“仓颉造字,岂独为男子而造?天生万物,岂独为男子专享?众生之灵,岂独为男子所钟?是故天地、山水、万物,均为有灵者目其遇。举凡文字、章句、诗词,均为有识辈神其会,岂有男女之分哉?”
宗越苦笑道:“他写得越好,激起的风浪才越大。若是只三脚猫,也不至于会令胡祭酒动怒,给事中封驳了。”
阿蒙悠然道:“不只是太学学刊,明日开始,只怕京华新闻、谏议报等大报,全都要在此事上表态,严正立场。”
恒娘站了起来,眉头紧皱:“怎么办?阿蒙,我去找这位袁老爷,让他撤回这篇文章,行吗?”
阿蒙看着她,微笑道:“为什么要撤回?你不赞成他的观点吗?”
“不,我当然赞成。”恒娘吃惊地睁大眼睛,断然否认,“我赞成他的每一个字。可是,阿蒙,你告诉过我,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阿蒙抿了抿唇,声音收紧:“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既然火势已成,那就只能火中取栗。”
宗越眼中一闪,望着阿蒙,问道:“异论相搅?”
阿蒙看着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赞赏。却又别过头,声音放淡:“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学士这篇文章已经刊发,我们既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让反对它的声音消失,不如就让胡祭酒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更大一点,最好大得听不见别的声,排山倒海,顺昌逆亡。”
宗越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看恒娘,对阿蒙道:“如果照你的做法,双方都无转圜余地,眼见只能是硬碰硬的三驳,最后必然走到廷议这一步。”
阿蒙也转头,凝视着恒娘,轻声问道:“恒娘,你可有信心,到最威严的殿堂去,当着最尊贵的人的面,把你想的话,全都出来,就如那次在开封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