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豪客来
“安若, ”太子有些为难,“这件事是母后亲自找我,且她得也有道理。明萱向来有贤德的名声, 闺仪阃范是连父皇也赞过的。圣恩令若是通过也就罢了, 若是真闹到廷议,那帮子儒生清流,对着她,想必总会礼让三分。”
阿蒙怒道:“阿舅夸她, 那是客气。阿舅可还夸过我最肖他呢。”
“是是是,宫中谁不知道,一众晚辈中,父皇最宠爱你?两三日不见, 便要特地寻着你去替他解闷?我们一干皇子皇女,都得靠后。”
太子笑道,“上回你与父皇鬼鬼祟祟什么呢?我看父皇笑得见牙不见眼。”
“与你无关。”阿蒙白他一眼。拉回话题, 认真道:“盛明萱去廷议, 那纯属抱薪资敌。她自个儿就能把立场卖得干干净净。”
太子十分诚恳:“我知道你与明萱不对付。她其实不是奸人,向来明理贤德。就算将来入了东宫, 也不会对你无礼——而且, 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心里,就只放得下一个你。你真没必要针对她。”
鸡同鸭讲。
阿蒙手心发痒, 很想拿案上玉如意, 敲醒他那颗自作多情的脑袋瓜。
默念三遍:此乃国之储君, 不可损他颜面。才算勉强压下心头一股蹭蹭火气。
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我跟盛明萱之间, 纯属脾性不合,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知道, 她有她的聪明抱负,但此事不能让她来。”
想了想,问道:“西京评论的文章,你可看了?”
“看了。”太子对着她,养成的习惯,向来有问必答,且答起来滔滔不绝:“那日前院的詹事匆匆跑来找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唉,袁学士这人也真是会添乱。本来女婴钱米所的事情已解决。
眼看着这次有希望过了。他这一杆子捅下去,士林里头如同炸了锅。
报纸上的文章你定然也看到了?此外还有许多奏状,父皇只看了名目,也不拆开,一股脑儿转来东宫,让我自行处理。”
着就诉起苦来:“你不知道,这几日经筵,相公们都问我算如何应对,直把这事当成了考题。我觉得,我这头风症多半又要犯了。”
阿蒙问:“你怎么答?相公们又如何?”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拿不准的事情,向来有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做,安若才会开心?只要你这里过得了,父皇那里就一定能过关,谁叫你最肖他呢?是以,我就照你上次的话了:一字不改,扔还门下。”
“至于相公们的回应。”太子摇摇脑袋,“这些老狐狸,个个听了,都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很不诚心地恭维一句:殿下威武。”
阿蒙淡淡道:“在诸位相公眼中,女子之事,都是闹,上不得台面。”
甚至圣恩令,在诸位宰执眼中,也不过是些不疼不痒的恩惠。
若通过施行,算是本朝的仁政,史书之上,可以涂脂抹粉,增光添彩。
若是没有通过,也没什么紧,诸多事,譬如女婴溺亡、譬如丁口失衡、譬如妇口买卖、譬如女子无学,这也不是本朝独有,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倘若皇帝问起来,一句「旧俗流弊」,就可塞责。
若非袁学士这篇文章过于惊世骇俗,老狐狸们都不会多问这一声。
阿蒙蹙眉凝神,太子便坐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
阳光柔和,落在她光洁面容上,如珠玉生明辉,芙蓉含朝光。
多日相思之苦,此时尽偿,心中喜不自胜。一时控制不住,竟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面容。
——
割袍断义。
恒娘新学会不久的词,今天潇洒演绎出来,看着盛明萱和鸣茶那一脸的震惊意外,觉得畅快极了。
然而走出客馆,冷风嗖嗖一吹,忽然发现不对:她割的,可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夹袄!
恒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此时袖口松散,里头填的芦苇絮子见了天日,争先恐后往外钻。阳光下纷纷扬扬,似落絮片雪一般,好看得紧。
一腔豪情全跑到九霄云外,瞠目结舌,后悔不迭。
客馆进出学子,便见到一个苗条的青衣女子,走路时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腕,姿势奇怪,不免都多看两眼。
恒娘一边躲着人,照着西门方向,拣了偏僻道走。一边憋气,把这笔账一股脑儿记在盛娘子身上:若非她一番气得人暴跳吐血的话,自己何至于热血上头,干出这种傻事来?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一堵院墙后,鬼鬼祟祟站了两个人,两颗脑袋凑到一堆,不知在咬什么耳朵。
恒娘松开手,下意识想去擦一擦眼睛。莫非是她眼花?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芦苇毛飘出来,在她鼻子边上了个旋。她猝不及防,了老大一个喷嚏。
墙角两人一惊,一起抬头看她。一个:“恒娘?”
另一个:“是你?”
恒娘赶紧抓住袖子,朝两人笑道:“月娘,这位娘子有些眼熟,你替我介绍介绍?”
蒲月一皱眉,跟身侧女子低头了两句,那人盯了恒娘一眼,转身走了。
蒲月这才迎上前,也笑眯眯道:“恒娘怎么今日这里走?”
恒娘朝那个花枝招展的身影努努嘴,笑问:“月娘,你如今越发长进了,居然跟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混在一起?”
蒲月一撇嘴:“这是金仙子,你当初还靠她与顾少爷的事,赚过一笔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什么正经不正经的,都是女子,我劝你话客气点吧。”
恒娘被她这个「都是女子」得不服气,头一昂,眉一挑:“虽都是女子,人家是头牌花魁,什么活也不用干,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我呢?累死累活也不过将就过日子。你想跟她们都是女子,心人家还看不上你这个良家女子呢。”
想起她毛遂自荐与宗越做妾、又勾搭仲简的劣迹,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你是良家吧?”
蒲月朝她翻个白眼:“怎么?我听你曾经口出豪言,天下女子都是周婆。言犹在耳,这就把人家金仙子给踢出去了?恒娘,我瞧你这人话不太信得过呢。”
这话叫恒娘怔了下:金仙子这样的人,也是周婆?
不由自主,张嘴就辩:“谁叫她们自甘下贱?周婆的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正经女子,不像她们,自己乐意去做男人的玩物。”
蒲月笑问:“你去逛过院子?否则怎么就知道她们乐意?”
恒娘哼了一声:“哪有女子去逛行院的?可外面经过,难道还看不见她们那副笑嘻嘻不知廉耻的样子?”
想起那夜在京兆府外,无端被这些烟花女子羞辱,更加生气,追加一句:“你倒也是好心,还想着替她们话。殊不知人家眼里,压根儿瞧不上我们这起赚苦力钱,又呆板无趣的穷家女子。”
蒲月做暗探时,常在三教九流之地厮混,倒与这些风尘女子处出些真感情来。不过她那颗良心向来轻薄如纸,替她们这几句话已是极致。
见恒娘固执己见,也就不再啰嗦,笑问道:“金仙子如今是行院里的红人,也不知是不是顾少爷这起头起得好,她的生意居然主要是太学生在照顾。我找她买些秘闻,好在《泮池新事》上做文章。”
恒娘张口就想问;你不是把泮池新事卖给宗公子了吗——差点忘了这是自己偷听来的消息。
舌头个转,临时换了问题:“你上次要给我找些草原上女子婚嫁趣闻的文章,怎么一直不见动静?”
两人都往西门方向走,蒲月道:“我看周婆言最近在忙着报道女童入学的事情,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等你这阵子忙完了,我再替你问去。”
着,看了恒娘一眼,似笑非笑:“最近的大报上可是热闹得很。你来我往的,好似都跟你弄的这个事情有关系。恒娘,你是不是又在干什么大事?”
恒娘神秘地笑了笑,不与她实话。倒是被她提醒了:“跟你听个事,这两天城里怎么冒出许多《西京评论》来?难道这报社开到京城来了?”
就连《京华新闻》《谏议报》这样的官办大报,也无非是通过驿路,隔日往各路各州首府城市发去若干份,并没有开分社的先例。西京评论这次能够做到在京城大量售卖,委实叫人奇怪。
蒲月摇头:“我也奇怪呢,第一次见到人卖西京评论的。找同行听了一下,是那日有个南边来的豪客,手里拿着份西京评论,租了最大的印局,砸了几十贯钱,让人家马上停了之前正在印的书本,全部印版照着西京评论重排,所有匠人上工,油钱纸费不计成本,一上午印出数千份来。”
“南方来的豪客?”恒娘疑惑:“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是钱多了烧手?”蒲月不负责任猜测,又指着她一直捏紧的袖子,问:“这是怎么了?你也学泼妇架,被人撕了衣服?”
恒娘瞪她,见她笑着转过头去,方才作罢。又随口问她:“你也看了这些大报,你比较赞同哪一派的意见?”
蒲月看她一眼,眼神中大有「你是白痴吗」的意思:“这还用,自然是西京评论。”
眼望前方,悠然道:“恒娘,我来京城以前,就与男子一样,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还干过许多男人才能干的事情。足以证明: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不分男女,都能做到。”
没有听见恒娘的回答,一侧头,见她望着自己,满脸羡慕佩服。
不由得一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的前半生,过得颠沛流离,朝不虑夕的,十分辛苦。我倒是羡慕那些能够早早嫁人,过安定日子的女子。”
伸手指了指前方斋舍,笑道:“就这样,每日里收洗衣服,数着安心钱,睡个踏实觉,夫君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老去,才是福气。”
恒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天听到两个人跟我女子嫁人的事。可你的话,我就听得顺耳。怎么别人的,我就听得一肚子气呢?”
蒲月朝她飞个媚眼:“自是因为我人美嘴甜,见人人话,逢鬼鬼话!”
恒娘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