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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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消息来的时候, 恒娘正盘腿坐在楹外斋的锦榻上,耳中塞着两团棉花,手边搁着一杯热茶, 心无旁骛, 研读阿蒙精心整理的资料。

    仲简在门口站了半晌,专注眼神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半低着头,黑鸦鸦的长发盘在头顶,露出半截雪白脖颈。

    身边就是大开的推窗, 画帘半卷,斜阳在她半边侧脸上,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端, 瘦而尖的下巴,起伏之间, 似是一副淡金剪影。

    引他进来的侍女朝内通传了一声, 恒娘恍若未闻, 身子一动不动。

    仲简止住了侍女的再次通传。侍女会意,悄悄退下。

    他便在门口, 不出声地望着, 她瘦削的肩膀紧绷,单薄的身子笔挺,正处在紧张的记忆、学习状态。

    从二驳那日算起, 到最终走到廷议, 共有十五日的功夫。她要在这十五日内, 做好廷辩的一切准备。

    仲简有时候都觉得阿蒙与她两人定是疯了, 竟想在十五日内让一个粗通文墨的浣娘脱胎换骨,去跟朝廷百官对峙。

    然而阿蒙向来胆肥, 恒娘初生牛犊,两人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用一种抵尽全力的态度,放手去做了。

    那日他送她回去时,恒娘笑着对他:我娘得对。我怕失败,但我更怕后悔。

    若是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悄然结束,结局再与她无关,该是什么表情?

    无数次张嘴,又默默闭上,那声简简单单的「恒娘」,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梗在喉咙处,无法出口。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恒娘伸手去端茶杯,转头之际,眼角瞥见他。眼角一弯,却不话,伸手去耳中掏掏,取出两团棉花。

    再无躲避余地。

    他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口中淡淡道:“今日下午,圣恩令一字不改,已下门下省。不过顷刻,给事中封驳。三驳已成,礼部早已知晓此时,定下五日之后,大庆殿朝会集议。”

    “五日?”恒娘一撑手,从锦榻上跳下来,急得满脸通红:“五日怎么够?阿蒙不是,尽量拖延时间,五日之后,才发还门下省么?怎么这么快?”

    仲简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先哪件坏消息。最后决定先从旁人起:“阿蒙失手,误伤太子,已被宫中召回训诫,近日不得出宫。”

    “什么?”恒娘朝他急趋的脚步停下来,一只脚悬在空中,过了一下,才重重落地。

    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生生逼出一句话来:“阿蒙她,她会怎样?”

    仲简摇摇头:“不知。”

    他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撞上柜子角,陷入昏迷。阿蒙胆大包天,一方面调度人手,救治太子。

    一方面居然趁着混乱,假借太子名号,命东宫詹事擅改圣恩令。

    不巧中宫听闻阿蒙去东宫的消息,也匆匆赶往,撞个正着。

    当场就让人把阿蒙拿下,亲送御前纠问。然后皇后也学她的样,让詹事将圣恩令直接送门下省。

    他一得到消息,即刻往太学赶,想要知会恒娘。进门的时候,遥遥看见宗越骑了马,往内城疾驰而去。

    他朝宗越背影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御街尽头才收回目光:宗远陌算闯宫见驾?究竟是什么身份,才敢有这份自信?

    此刻见恒娘脸色苍白,心中一软,声音柔和下来:“你莫急,阿蒙素来深得圣心,又有太后一心回护,不会吃什么大亏。”

    “当真?”恒娘望着他,声音里有着急切的期待与信赖,似乎他就是那个一言九鼎、决人生死的人。

    轻易许诺不是他的风格。然而迎着她惶急目光,他缓缓点头,坚定地道:“当真。”

    恒娘微一闭眼,手在胸前捏紧又松开。再睁眼时,眸中燃火:“五天就五天,阿蒙虽然不在,可是你在,宗公子在,服膺斋丙楹众位秀才都在,他们……”

    “恒娘。”仲简叫她。

    这声叫唤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声音,似有远方传来的回音。

    恒娘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倏然一抖,抬眼看他。

    “中宫求了圣旨,届时由威武侯府姐会同东宫詹事,出席廷议。”

    威武侯府?恒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盛明萱?”

    仲简意外了一下:“你知道她?”

    “今日见过。”恒娘下意识回答,喃喃自语,“她去廷议?她去争取圣恩令?她去为女子话?”

    仲简听她的话,初时轻声,越来越重,最后一个问题,已近似高声质问。好似盛明萱正在她面前,接受她一个又一个疑问一般。

    “盛娘子素有贤名……”仲简刚了一句,恒娘蓦然抬眼看着他,仲简被她目光中辛辣的讽刺惊住,剩下的话一时再也不出口。

    “这位有贤名的盛娘子告诉我,女子一辈子该在内庭,该相夫教子,除了夫君与子女,最好连朋友都不需要有。”

    手剧烈抖着,却仍旧一字字出来,“她还,人若有母无父,类同禽兽。无父则无姓,不该生,不该养。”

    每个字都似滴血的刀尖,明晃晃地,残忍而直白。

    仲简上前两步,伸出手,扶住她肩膀。

    掌心的温热透过布层,穿透薄薄的芦苇,抵达肩头。那双手带来的不仅是温度,还有力量。

    恒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筛糠一样发抖。

    仲简不得不拉近她,几乎快要拥进怀里,低下头,在她头顶唤她:“恒娘,恒娘。”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厮杀结束,近在咫尺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仲简没有松开手,他垂眼,看到一张苍白无神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轻声:“阿蒙,再混乱的局面,都不要自乱阵脚。总要静下心来,才能冷静分析。”

    她微一挣扎,仲简连忙松手。

    她退开一步,嘘了口气,闭上眼,右手握成拳头,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样,微偏着头,慢慢分析:“你刚才圣旨,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是么?”

    不等仲简回答,接着道:“好。就让她去。她不同意废除女教,总应该能守住开女学的既定条款。”

    仲简看着她,心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这个迅速镇定下来,步步谋算的女子,还是那个仗着些聪明,一心赚钱的浣娘么?

    恒娘不看他,只顾着自己的思绪:“我能做什么?或者,周婆言能做什么?阿蒙,要分清对手与盟友。我的盟友有谁?”

    “袁学士。”她咬住嘴唇,断然出这个名字。“袁学士,袁夫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袁夫人是京城女子文坛的文魁。盛明萱只要守住第一道关,我会请袁夫人出面,采访京中才女。

    我不信她们全是一个又一个盛明萱,只要她们心中还有未曾泯灭的火苗,如同袁夫人的那三个女儿一样,我就能……”

    这次轮到仲简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他宁肯掉头就去沙场,去面对黑云一般的敌人,去厮杀,去呐喊,孤身一人,去到荒原残血的绝境。

    也不愿对着恒娘,出最后这句话。

    “恒娘,中宫请旨,廷议之后,一旦盛明萱胜出,周婆言交由她主持。”

    ——

    楹外斋得到宫中消息,侍女们收拾好东西,闭锁门户,几辆大车,装了她们回宫。

    恒娘与她们一一告别,见到她们慌乱神情,心头一点点往下沉。

    等楹外斋人去楼空,恒娘对着那扇上锁的黑漆月洞门,不声不响,伫立了好一会儿,方决然反身。

    仲简陪着恒娘走在路上,看到各处都有学子们穿戴严整,三五成群,高声议论。

    这才想起,今日正是私试的日子。按太学制度,十月私试,该是考经义。

    听他们的议论,本次是胡祭酒亲出试题,考的是易经:坤道其顺乎。

    太学生个个都是聪明人,早已从诸大报最近的动向中嗅出不对来。

    更有消息灵敏的,一早探出圣恩令的消息,知道了东宫与门下省这番交手。

    胡祭酒的态度更是早已在太学学刊的文章中展示得一清二楚。

    众人做文章,自是紧扣当下热点,围绕女子之学进行阐发。

    这会儿正是傍晚,私试陆陆续续结束,各斋学子从考堂出来,起自己的文字,得意着有之,懊恼者有之,更有彼此探问观点的,各处人声喧哗。

    便有许多声音钻入恒娘耳中。

    “诸位听我,我这番破题必定挠中祭酒痒处,定然名列榜前。坤道,地道也,妻道也。世间妇人,不当为人、物之先,必待乾阳之男子为其主宰,方保顺遂不殆。”

    “尚不甚妙,尚不甚妙。我这个更好。归妹,女之终也。女者为柔水,无根之人,必得男子,依附而归之,方算恒久归宿。”

    “我诸君,读近日报纸乎?离题万里,还敢挠中祭酒痒处。这只怕挠的是祭酒的脚丫子——一脚踹翻诸君。”

    “你别光大话,你且来,你又是如何破题?”

    “诸君未曾读过祭酒文章: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便从此处着手。坤道,女子之道,承天者,顺夫者。地势厚,利抱朴守拙。女子之道,以拙朴为求。无知无识,方是善女子。”

    “不错不错,这个解得妙。你子这机灵玩得不错,今晚行院燕集,公推你为魁首,金仙子便让你先占。”

    “金仙子可不是无知无识,风流雅趣得很,岂不坏了这子的言德?”

    “哈哈哈,拙朴之道,那是妻道。金仙子这样的风流人儿,自然不能以妻道求之。”

    “哦,那你倒是,金仙子该守何道?”

    “这个,既是天生一个风流洞,自是守的风流道。诸君,你们,可是不是这个道理?”

    风中传来一阵阵暧昧不尽的男子笑声。

    恒娘早已停了脚步,站在路边。除了耳朵偶尔动一动,整个人几乎成了石雕泥像,半分声息也无。

    路边姜花已经掉落,草叶倒伏,枯黄一片。

    她神色太过苍茫,仲简不得不转开眼,才能压住心中一阵阵揪痛。

    耳中传来她轻轻的声音,恍如做梦一般:“我记得,在京兆狱中,阿蒙曾跟我过,她一点也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里。”

    “仲秀才,那样的世道,是否终究还是会到来?一旦来临,再难改变。十年,百年,千年。一代,两代,无数代。”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要活在那样的世道里吗?”

    “仲秀才,我好不甘心啊!”

    十来步开外,树上鸟雀儿被这声痛喊惊起,扑棱翅膀,直愣愣绕树三匝。

    方才拣了寒枝落下,歪着脑袋,看着那一对风中默然站立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