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壮行酒
恒娘见到蒲月时, 被她缠着厚厚布带的手臂吓一跳,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蒲月嘶着冷气, 一掌拍开她。
“怎么了?你又干什么坏事, 被苦主发觉,暴一通泄愤?”恒娘收回手,见她精神尚好,悄声戏谑。
蒲月朝她露齿假笑:“不好意思, 没有趁你的愿。没留意脚下有水,滑了一跤罢了。”
恒娘噗嗤一笑:“老天有眼。”
蒲月翻个白眼:“别得意过头,心暗沟里翻船。”
仲简动动耳朵,负手而立, 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蒲月的肩伤, 乃是他的手笔。
皇城司最近抓了些羌国潜伏的虾兵蟹将, 他花费了数日功夫, 从中挑出些好拿捏的,让他们以清理叛徒的名义, 袭击蒲月。他「正巧」撞见, 出手救下。
蒲月以为自己暴露,恐惧之心一起,再难如往常般镇定, 很快便将鬼机楼的消息吐露出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再与仲简讨价还价, 只求皇城司尽快把羌国暗探一网尽, 以保自身安全。
仲简对她提供的消息十分满意,「好心」地建议,如果她很想找一个周人出嫁, 他正好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她。
于是恒娘见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蒲月与曾泰见礼后,上下量他一眼,收起一贯的狐狸笑容,脸上一派神神鬼鬼的模样:“这位掌柜怎么称呼?瞧掌柜的面相,头圆鼻直,方面大耳,人中长,下颌厚,竟是万人无一的关财之相。难得,难得。”
曾泰是商人,四方行走,萍飘不定,多见聚散疾苦,于各种奇门秘术敬畏有加。
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出语惊人,顿时来了兴趣,笑着试探:“娘子竟懂相面之术?敢问师承何家?”
蒲月点一下下巴,负手傲然答道:“女子因缘际会,曾救过一位铁口神算。蒙他不弃,授以黄石相术。不敢精通万人面相,然士、商二途,我大致能看出个一二十年的运数。”
恒娘眼睁睁见着那两人站在屋檐底下,一言一语地交流起来,譬如管帐之人,该当生得如何,才是忠诚可信之相;
又如监工之流,又该是何等额角,何等嘴脸,何等眼型,才能叫人看着就心里畏信。
曾泰越听越热络,蒲月的下巴也抬得越来越高,高人气派拿捏得十成十。
惊得一双眼珠子快掉出来,悄声问仲简:“月娘这是在干什么?”
仲简眼睛闪了闪,没有话。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都觉得他那张深邃得像刀刻,又平板得一无表情的脸上,隐藏了一道深深的笑沟。
仔细研究了半天,直到仲简问她:“看够了?”
脸上倏地一红,眼睛睁大,脱口而出:“我没有在看你……不是,虽然我是在看你,但我看的不是你的脸……”
越越不清楚,气得想跳脚。仲简点点头,道:“我知道。”
恒娘瞪他,见他望着自己,眼睛里像是垂着无数柳条,轻轻摆动,心头猛地一跳。
别扭地转过脸去,抬头看天,喃喃找话:“我该走了。三娘今日没有来报社,反约了我去她那里。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仲简道:“我也接到李子虚传话,让我过去一趟,正好顺路。”
恒娘诧异:“李秀才不是被胡祭酒拘着吗?怎的肯放他出来?又为什么叫你也去?”
仲简摇头:“横竖去了便知道。”
恒娘去与宣永胜交代,仲简趁这个机会,回头看了蒲月一眼。
蒲月察觉,半偏着头,抛个笑吟吟的眼神过来:多谢仲老爷。
仲简此前与她分析得清楚:曾掌柜家在南边,离了京城数千里之遥。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都无需担心被羌国人发现踪迹,也不用再与皇城司有何牵扯。
又,曾掌柜发妻过世,按南边风俗,早已与父母兄弟分家析产。
十数年经营下来,家有万贯之资,坐拥作坊数座。实在是暗探嫁人之最佳人选!
今日见了真人,虽不如仲老爷好看,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很是看得过去。
样样条件,都如仲老爷所言,可真是桩实实的好买卖。
仲简收回目光,心中微微欣慰。
他今日设计蒲月,从她口里掏出鬼机楼实情,却断然拒绝她的条件。
蒲月人在屋檐下,气得银牙碎,却也只能洛肚子和血吞,一边让他包扎伤口,一边自嘲:“我这下子底细全露给你,也不敢再奢望嫁娶之事。你取了这等大功,总该保我个平安无事吧?别干那等过河抽桥的无耻勾当。”
仲简手上顿了顿。上峰那回怎么的?“等事情了结,你若是不耐烦,一刀结果了她便好。横竖一个番邦降子,又是女子,杀了也就杀了。哥哥替你担保,一丝儿痕迹不留下,也不影响你下回正经娶亲。”
他与蒲月前后接触多次,虽无男女之思,却也不禁佩服这个异族女子的坚韧,不忍见其没有好下场。想了想,多了句嘴,把曾泰的情况透露给她。
不过蒲月这手见人人话,见鬼鬼话的本事倒真令他叹为观止。
——
因着赶时间,仲简去车马行租了马。
恒娘一见,笑得眉眼一花:“这马好似还是上次那匹。”
仲简斜睨她一眼:“你不识马,看什么马都一个样。”
恒娘不服气,指着那马儿,振振有词:“你看那马屁股上有一个圆圆的刺青。我记得清楚,上次那匹马上,也在那个位置上有相同的印记。”
仲简看了看,马儿正甩着尾巴,紧实的屁股上露出个紫色印戳:“那是车马行的章,各行的马都有自己的印章,以免跑脱走失。”
暗自腹诽:他这可是租的行里最好的良马,岂是恒娘气鬼上回租的驽马可比?
恒娘枉自长了一对明媚如秋水的眼睛,连马匹好劣都不识。
嗯,上回她教了他辨识注水羊肉,下回他教她相马,也算礼尚往来了。
心里愉快地胡思乱想,脸上却一点儿不显。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伸手给她。
等她在自己身后坐定,咳了一声,板着脸,严肃道:“这回不准再抓我衣服,抱住我腰,不要掉下去。”
恒娘声音从背后传来:“嗯。”地,低低地,差点要听不清。
仲简不好回头,看不到她表情,心里不由嘀咕:怎么听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是赶时间。你不要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浮滑无行的轻薄儿郎。
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我误会什么?”
仲简抖了抖缰绳,马匹颠颠地跑起来。风声过耳,一时没听清她的问话,不得不侧头追问:“你什么?”
恒娘一张口,灌了满满一嘴冷风,不由自主朝前面那个温热物体缩了缩。
看不出仲秀才标枪一样的人,肩膀后背倒宽阔结实得很,把朔风挡了个严实。
缩了头脸,声嘀咕:“今非昔比,我可也是正在议婚的人,误会你什么?哼,我若是真嫁给了那姓曾的,以后可再不能跟你共骑。唉,你若是真答应娶月娘,我可也不能再跟你跑东跑西。”
风吹得脸面生疼,心里却暖暖的,酸酸的,像是喝了一碗刚刚煮出来的梅子汤水,还剩一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饴糖,在口齿之间流连,芬芳甜蜜。
就在这样的冷热反复交替中,她隐隐觉得,她嫁曾泰也好,仲简娶蒲月也好,都是那样的不真实,遥远、扭曲、处处透着怪异。
唯有这刻她暗自嘟哝,却又欢喜抱着的腰身,以及前面那不再话,却总是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住寒风的后背,如此触手可及,真实而又温暖。
——
两人在摩尼庙前落马,仲简把马拴在庙前的拴马石上。庙门口有个僧侣,穿着圆领及膝长衣,正袖着手躲在门后取暖。仲简招手让他过去,与他十文钱,让他看着马儿。
还没走进三娘的院门,老远已听见余助的声音:“怎的畏之还不来?这些日子楹里也少见他人影,远陌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学录夜来点名,我一人要应三人,整日想的都是他二人声响气息,该如何模仿才不叫人听出异常。今日见到畏之,我非得跟他讨要工钱利息不可。”
有个声音淡淡嘲他,似是童蒙:“人家二人都不介意,偏你多事,想着替人遮掩。若是被学录看穿,这笔账记到你头上,看你如何申冤。”
顾少爷声音最易辨认,自带桃花气息:“就是,叫你分一个我来应,你还不肯。”
余助鼻子里哼哼:“顾仲玉,麻烦你有点自知之明,你那个轻浮声音一出来,人学录隔着三间屋都能听出异常。”
李子虚感叹的声音响起:“许久没有回到楹里,今日有幸,请来诸位,得见旧日音容,颇是亲切熟悉。”
余助顿时又高兴起来,哈哈笑:“你若是想追忆往昔,就拉上仲玉,去院子里头练上一两回,找一找手感。”
又似是朝三娘笑道:“嫂子不知道,子虚为了你,与仲玉狠狠干过一架,仲玉他——”话到最后,变成「呜啊」声音,似是被人捂了嘴。
童蒙的声音斥他:“良弼又口无遮拦。”
顾瑀更是使劲赔笑:“嫂子别听他瞎,我可佩服嫂子与子虚的情深意长,当世少有。待会儿一定要多敬贤伉俪两杯酒,算是赔罪。”
李子虚似是拉开了余助,声音里透着平和笑意:“患难见真情,仲玉,敏求,以前我心有积郁,难以宣泄,多有刻薄言语。得罪两位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三娘在一边轻笑:“你们念你们的同窗,我倒是独独挂念恒娘,怎的她还没来?”
恒娘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热闹,脸上早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回头看看仲简,见他冷淡眉目中也有温暖之意,轻声问道:“仲秀才,他日你若是离开太学,可会想念这一帮旧日同窗?”
仲简不话,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恒娘一怔,心里泛起懊恼,恨自己一时失语,正要想办法补救,九妹裹着件蓝布袄,一脸红通通,汗津津地从门外回来,老远见到他们,欢喜地跑过去;“恒娘,仲秀才,你们怎么立在门边上不进去?”又朝屋里欢笑嚷道:“三娘,三娘,恒娘来了。”
屋里顿时沸腾起来,最先冲出来的是余助,一见恒娘,顾不得与仲简叙话,只恨不得上前拉住恒娘,冲到面前才回过神来,刹住脚步,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眼睛也眯成一条缝:“恒娘,原来你真是周婆言主编?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远陌传信回来,我们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你就算信不过他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余良弼?”
顾瑀扒着他肩头,使劲想把他挤开。余助啪地一声,甩个巴掌在他手上。
顾瑀叫了一声,松开手,改为在他身后跳脚,伸长脑袋,朝恒娘挤眉弄眼:“恒娘,恒娘,我再不敢怨你害我挨了。上次冤枉你,也请你别跟我计较。”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以后可不敢再得罪薛主编。”
恒娘噗嗤笑出声来:“顾少爷如今大好了?恭喜恭喜!以后谨言慎行,好好向学吧。可别忘了,如今还有泮池新事呢。”
李若谷走在后面,与仲简叙话。
仲简一面看着众人众星拱月,围着恒娘往前走,一面问李若谷:“子虚今日有空?胡祭酒与你放了旬假?”
李若谷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道:“听朝中有人参了胡祭酒。祭酒今日遣我回屋,他自去与常山长话。”
仲简一怔,皱眉道:“为了什么事由?”
李若谷神色古怪,望着仲简,慢慢道:“据是御史于街头采风所闻,胡祭酒在家乡蓄养尼姑,且。”迟疑半晌,低声道,“子妇无夫而孕。”
仲简停下脚步。
曾泰动作如此快?这两日宗越不在太学,斯事体大,蒲月显然不敢自作主张,泮池新事上没有半分消息。那只能是曾泰叫人去街头巷尾散布的。
想到这里,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笑容。
曾泰那日也了,这两桩事,原系捕风捉影。恒娘一介平民女子,且与胡仪立场相左,都不愿以这等没来由的丑闻去诋毁他。
倒是朝堂上的朱紫之辈,硬得下心肠,下得了黑手。罗织起罪名来,毫无顾忌。
“官家怎么?”
李若谷摇头:“消息是从进奏院流出来的,据是祭酒以前的一个学生,买通进奏院的门路,本是为了探自己出缺的消息,没想到有这事,悄悄来太学,报与祭酒知道了。奇怪的是,官家那头,既没有让祭酒上折子自辩,也没有下御史台复审,竟是悄没声息。”
叹了口气:“祭酒蒙冤,却又无法自辩。再是问心无愧的人,只怕也有几分郁闷。”
仲简问道:“来日廷议上……”
李若谷知他意思,摇摇头:“此事反而激起祭酒斗志,这两日分别去了国子监、礼部、学士院、京兆府,各处拜会,就阴阳乾坤之理,家国天下之道,慷慨陈词,应和者多多。”
沉默一下,苦笑道:“畏之,不瞒你,若非我与三娘二人,被孝义节烈之害得一生悲苦,若非我坚持不停地告诫自己,我与三娘并无过错,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我,我只怕也要觉得,祭酒所言,乃是天地之至理。”
“远陌,恒娘要在廷议之上,与祭酒等大儒对质?”李若谷叹口气,喃喃道:“他们讲出来的话,理路严谨,典出经义,关涉家国,包罗天下。恒娘她,她怎么能有胜算?”
仲简抬起头来,望着面前屋子。
木门敞开,三娘正忙着替九妹擦汗,又替她塞了张长长的葛巾,隔开湿了的衣。
屋里还是那张上次来时的八仙桌,上面放了若干食盒。顾瑀卷起袖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桌上。
恒娘正与余助话,余助递过去一叠厚厚的纸,神情郑重。
仲简目光落在恒娘身上,见她微低着头,一张一张认真看起来。
顾瑀揭开食盒的盖子,桌面上热气蒸腾。她的眉眼隐在白色气雾后,竟有几分肃穆庄重。
“你不了解恒娘。她向来做的事,都是没什么胜算的。”仲简缓缓开口,声音出奇柔和,“若是有了胜算才去做,那就不是薛恒娘了。”
恒娘可不知道仲简与李若谷这番交谈,她随余助他们走进房中,顾瑀献宝一样,指给她看桌上满满的酒菜。
气得余助跳脚:“是我叫的酒席,是我请的客,你揽什么功,献什么殷勤?赶明儿你自己治一桌来,看恒娘给不给你面子。”
恒娘抿嘴笑,又问余助:“你方才,是宗公子告诉你们的?”
余助顾不得一边喜滋滋揽功的顾瑀了,忙替宗越解释:“远陌他这两日有事,脱不开身。特地传了信回来,让我们帮忙,替你列一列论点论据,以备你廷议之时所用。”
从怀里掏出一叠写满蝇头楷的罗纸,递给恒娘,一边又;“这是我们几人这几日议出来的点,你看看,可用不可用?”
恒娘笑道:“秀才们博古通今,你们的,必定有道理。”
余助难得正色:“远陌特地交代过,楹中诸人虽博学,究竟都是男子,立场眼界所限,看问题未必能戳到症结。故而这些论点也好,材料也罢,都只是供你参考。取舍斟酌,终究要靠你自己。”
恒娘一凛,收起笑容,郑重点头:“宗公子得是。多谢你们。”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起来如春日艳阳,毫无阴翳:“恒娘不要客气。我也看不惯如今的世道,能出一份力气,我很高兴。这里头有些典故比较生僻,你边吃边看着,若有不懂,我替你解释。”
又悄悄道:“就连顾仲玉那等不学无术的人,这几日都下了苦功夫,愁白了几根头发,捋掉了几根胡须,倒也提出几个叫人眼前一亮的观点。”
恒娘看看顾瑀,顾瑀正竖着耳朵摆碗筷,听到余助的夸奖,得意非常,偏做出谦谦君子样:“惭愧,惭愧,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话没完,就被余助捏着鼻子,举手扇风;“好酸,好酸,哪来的腐儒味道,酸不可抑。”
八仙桌旁放了四条长凳,众人围拢坐好。恒娘收了罗纸,与三娘同坐。九妹喜欢仲简,特地跑到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余助叫的酒席,便由他举杯首祝:“这桌席面原了好久,奈何总有许多事情,让咱们不能遂愿。今日好容易成席,意义非比寻常,乃是为恒娘壮行。
这第一杯酒,便是祝愿恒娘来日大杀四方,扬名立威。圣恩令通行天下,让世间诸多不公,得以显形,让一切受侮辱、受伤害、受欺压的人都能呐喊出来,让真正的公义正道深入人心。”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等其余人都放下酒杯,恒娘举着杯子站起身:“余公子,多谢今日为我壮行,多谢你方才这一番话,多谢你的眼睛能够看见,你的耳朵能够听见。”
环顾桌面一圈,眼角湿润;“多谢你们,为我们呐喊助威,为我们添材加火。”
不知该些什么,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将酒杯朝他们亮一圈,笑容明亮,声音坚定:“那日与阿蒙学了一句话,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又有一句话,叫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不悔」。正好拿来答谢各位的盛情。”
九妹坐在对面,崇拜地看着她,一双手忍不住拼命拍起巴掌,声嚷着:“恒娘威武!”
顾瑀外伤刚好,正馋着酒喝。一口下去,就听到九妹这不伦不类的赞美,一下子笑喷。
还好他来得及扭头,一口酒全洒在余助身上。余助脸色一黑,揪着他理论。
童蒙在一侧,看着恒娘,微笑道:“恒娘,丙楹左右,都愿助你。”
恒娘坐下后,另倒了一杯酒,又替童蒙满上,望着他,轻声道:“童秀才,我欠你一声对不住,一直以来没有机会与你。当日之事,请你原谅!”
童蒙端起酒杯,仰头喝了。恒娘也陪他饮尽。童蒙又替她斟上,静静道:“恒娘,你知道那人已经定亲了么?”
恒娘一呆。那日在讲经台上,似乎听鸣皋书院的学子讲过,程学录正在议亲,没想到现在已经定下来了?
忍不住去瞅童蒙脸色。那日事发,程学录表现得何等情深,竟也不过如此?
童蒙迎着她目光,忽然淡淡一笑:“起来,还多谢你。那日我激愤之下,差点寻死。事后回想,后怕不已。这辈子,我都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恒娘不知什么,只好默默点头。
童蒙想了想,又道:“听那人本来钟意的是嫁资最厚的一家巨商独女,那日上庠风月的报道一出,有三四家爱惜女儿的,立时便召回了媒人,从此断了与那人的来往。其中便有这位独女。”
看着恒娘,目光中有鼓励:“恒娘,想想这几家的女儿,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这次主动举杯邀她,清瘦脸上有隐约光芒:“你是弱女子,比我更艰难,却比我更顽强,更勇敢。我看到你,便觉得,以前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委实可笑,委实狭隘。
恒娘,你一定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杯酒,借花献佛,祝你成就女子的伟业,为我这样不得志的男子做个好榜样!”
恒娘郑重地端起酒杯,随着温热酒液进入口腔,滑入喉咙,一直以来堵塞着的郁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酸热心底,无数升腾而起的豪情。
大庆殿这一场战役,不独是为她自己,不独为周婆言,甚至不独为天下女子,而是为所有不公平不正义的受难者,做出榜样,发出抗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