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大庆殿
右掖门外, 青砖墙下。
两省台阁文武百官这儿进去皇城办公,各府送行的下人牵了马儿回府,留下一两人在此处候着, 以备自家老爷临时有什么需要或是吩咐。
初冬的天时渐渐短了, 又一连碰上几个北风天,今日难得老天爷放晴,各府仆佣们或盘坐在青石板上,或斜靠着青砖墙面, 三三两两,闲话长短。
哪府里的膳食/精致,哪府里的假山秀美.
哪府上的老太爷寿辰,办了多少桌寿席, 席上有哪些流水样的珍肴美味.
哪府里的官人赴寿宴,备的是什么礼, 吃了些什么酒.
哪府里的老爷喝醉酒, 把那一筐大螃蟹掀翻, 一贯钱一枚的公螃蟹满地里横行。
哪府的学士诗才敏捷,当即赋诗, 内有「介士举刀傲然去, 横行西天八万里」之句,正合了寿宴主人西军老将的身份,十分讨喜。
能在这里候命的下人多半都是家里挑出来的精细人, 无关紧要的事儿, 上一嘴, 图个热闹。
涉及后院内帷, 官场往来,却是严实得很, 谁也不会做个没底的漏斗,一肚子水往外倒。
恒娘也在一边听着,既觉得这两句诗很有豪气,又不免心疼那些满地爬的「一贯钱」,心中嘀咕:这诗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了些。
想到自己这番斤斤计较要是落到阿蒙耳里,不晓得她又会笑成什么模样,抿嘴一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抬眼往右掖门里头张望,巷道长长,青砖历历,仍如那日阿蒙带她来时的模样,只是路上走着的官儿少了许多。
看看天时,大概巳时不到的样子,仲秀才,这会儿百官还在文德殿里常朝。
要等常朝结束,才又转移到大庆殿去,开始廷议。整个过程充满各种肃、拜、进、退的礼仪,十分繁琐。
她今日起得早,薛大娘怕她受了寒,执意让她把家里唯一的长皮袄子披上。这会儿太阳出来,倒有些发热。
松开系带,就这么散披着,一边继续听那些下人闲聊,一边在心里散漫回忆昨日记下的要点。
余助虽然年少跳脱,却是个认真严格的先生,与阿蒙风格迥异。
在三娘那里,监督她看完,又一一指着解释,最后却把纸张全都收走,要她把刚才记下的马上出来。
如此三番,她还真记了个囫囵,基本上做到无遗漏。
余助却又叫她把刚才记住的全都忘掉,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下象棋玩耍。
恒娘虽然跟阿蒙学过几次,操练少,仍是新手,几盘棋下来,被杀得片甲不留。
顾瑀难得见到比自己还手臭的,雀跃无比,排着队等着与她对弈,气得恒娘柳眉倒竖。
这一气之下,果然如余助所,把刚才记下的要点忘得一干二净,专心对付面前的棋盘,摩拳擦掌,凝眉苦思,一步一步细心推算,总算从仲简手里扳回一局。
这会儿再回忆要点,细节处便有些模糊。正细细梳理,忽然有人拉她袖子。
恒娘抬头看去,却是个四十多岁,忠厚老实的短褐男子。递了个油纸包着的物事给她,低声道:“薛娘子,廷议多半要过午,你先吃点东西,把肚子垫满,到时候好有力气支撑。”
恒娘大奇,仲简带了自己来这里候着,用的是皇城司的名义。
掖门两旁的金吾卫虽然觉得奇怪,却没人上来查问。这人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目的?
没有伸手去接,反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你是?”
那男子笑道:“大姐,这叫做以逸待劳,以饱待饥,乃是兵书里头极高明的战术。”
这话迥乎像是阿蒙的口气。恒娘大喜,迫不及待问道:“你是跟着大姐的人?她现在哪里?可还无恙?”
那人摇摇头,微一躬身,答道:“人另有主人,并非大姐扈从。”
完这句,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之前办寿宴的那家下人一直紧紧盯着他,这时突然站起来,跑过去,张开双臂,做出虎抱的架势,口中猛然大喝:“曹忠?曹兄弟,你还记得我吗?你怎的来了京城?你家郎君可还安好?”
那人收住脚步,看了一回,也大笑起来,“张十八,是你?自高昌一役以后,你随你们家将军回京,再没回过西军,这可十年没见过了。”两人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彼此捶。
恒娘凝眉想,曹忠?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金吾卫出声呵斥:“皇城门前,不得哗闹。”
张十八跟左右熟人交代几句,拉着曹忠便往御街外头走,想是老友重逢,喜不自胜,急着找酒楼叙旧。
恒娘收回目光,低下头,油纸包还热着,拨开来,里头十来粒剥好的水煮鹌鹑卵,白嫩嫩,胖滚滚。
她听了仲简的建议,早上吃得很饱,本无食欲。想到这是阿蒙特地送来的,挑了两三颗来吃。
平日里她也偶尔会买鸡子给她娘补身体。这的鹌鹑卵,却是第一次吃。看着似是白水煮出,入口却有咸香味道,口齿回甘。
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腰间的荷包。
张十八走了,其余几家下人老早看到今日来了个青衣娘子,早生了好奇心。
这时候便有人上来搭话:“娘子是在哪位老爷府上做活?以前没有见过,倒是面生。”
一边就有人笑着搭话:“数你这精猴子会话。难道不是这个娘子,换个别的来,你老就能面熟?我家老爷入中枢十余年,这地儿我趟得比自家床头还熟,就从没见过哪家派个娘子来。”
恒娘左右也无事,便想与他们聊上几句,也免枯等无聊,且易胡思乱想,笑道:“我是跟我家女官人来的,你们信是不信?”
周围顿时哄笑,又被金吾卫怒斥,忙掩下声音,笑道:“娘子笑,天下官员万万千,哪里有半个女子?为怕女子泄密,这里头就算是烧水的、扫地的厮仆,都是男子担当。你女官人,怕不是戏耍我等?”
恒娘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现在没有,难保来日没有。我先来替女官人们认认门,探探路,不行吗?”
众人越发笑得肚子痛:“原来这娘子看着灵醒,竟是个痴人。”
有人不怀好意逗弄她:“莫不是娘子看上了某部的青年才俊,得了痴病,来这里堵汉子来了?”
恒娘一双秋刀样肃杀眼波横过去,冷笑道:“你这人头发长,见识短,嘴巴毒,眼睛瞎,额角低矮似土坟,嘴角下拉亲衰神。不知哪位老爷倒霉,请了你这样的佣仆。”朝他左右道:“你们下回见了他家老爷,不妨提醒提醒他。”
那日听了蒲月一番「相面之术」,这会儿改头换面,牛刀试,倒也把这些大字不识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被骂那人回过神来,正要暴跳反击,掖门中呼啦啦冒出来一伙人。
为首一人穿着圆领澜衫,面白无须,身材高大,手持一柄拂尘,跑得气喘吁吁。
这些下人跟着朝廷大员,见识过世面。便有人声诧异道:“这是官家身边亲近的许都知,当日我家老爷宣麻拜相,便是他亲往押麻,送到我家府上。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他老人家这么忙慌慌一阵跑?”
许都知出了掖门,终于放缓脚步,身后的黄门疾步上前,替他正正衣冠。
他一甩拂尘,沉声问道:“薛恒娘可在此处?”话时嗓子难免有些尖,声音气度却也与寻常男子没有大差别。
问话虽是朝这边问的,目光却只落在恒娘身上。
恒娘深吸一口气,轻声告诉自己:来了。詹事终于没有让她白等。
镇定心神,迎着那许都知量揣度的目光,微微一福,颔首道:“女子就是薛恒娘。请问老爷有何吩咐?”
许都知收回目光,朗声高宣:“官家有旨,宣民女薛恒娘,入大庆殿回话。”
恒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愣在当地。许都知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止住手下黄门的训斥,淡淡道:“官家和众位相公等得急,这就与我同去,路上再与你细见驾的规矩。”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里因听到「官家」「见驾」等字眼的兴奋紧张。举步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又急匆匆往掖门里去了。
剩下一地的人,惊掉下巴。就连长案边负责出入登录的书吏都被惊动,个个望向恒娘背影,满脸不可思议。
一个女子?一个白身无诰命的民间女子,看起来还挺穷的女子,被皇帝召见?
去大庆殿回话?
片刻之后,死一般的寂静被破,开始有人回想起来:“薛恒娘?这名字有些耳熟,我家老爷似乎念叨过。”
“薛恒娘?我想起来了,那是周婆言的主编。”
“我家老爷今日上朝,在路上还叹气呢,这周婆言倒行逆施,尽干些母鸡鸣,侵犯阴阳的恶行。
今日见了这主编,可算是应了老爷的话了。哪里有一点良家女子的气度?直是个村野泼妇,也难怪惹得我家老爷生气。”
——
恒娘随了许都知一行,快步穿过水磨青石铺就的甬道,这回与上次阿蒙带她走的方向不同。
进入长庆门后,不再前行,反右拐进入另一条街巷。经过了阿蒙上次指给她看的枢密院、中书省,这两处此时没什么人出入,毡帘低卷,从门前经过时,隔得老远也能感到里面透出的炭火暖气。
再往前走,不知经过了几许高墙,几重深门。许都知虽是刑余之人,身手敏捷,脚程比一般男子还快,身后一溜年轻的黄门都快要跟不上他脚步。好在恒娘也是日常大步行走惯了,居然堪堪跟紧,没有落下。
许都知颇满意她的速度,指点她礼仪时,便多了几分耐心:“官家在上,你不可四处张望,不可与圣驾对视,不可做出什么歪眼斜嘴的怪象,否则,都是大不敬的罪名。官家垂询,需老实回答,不可抢话,不可含混其辞,不可声,亦不可声大……”
恒娘听得认真,点头一一记住。
穿过月华门,进入一片广阔的白石广场,视野不再被宫墙限制,豁然开通,但见前头一座伟岸正殿,高高盘踞在三重丹陛之上,重檐庑殿,五脊四坡。
长天如洗,冬日闪耀,照得恒娘瞬间有些睁不开眼。
她从没见过那样高大神气的建筑,她站在这里,被日头拉得斜长的影子投下去,却连脚下那块玉石一样的地砖都无法铺满。
那些一级一级向上逶迤的宽阔阶梯,那些龙飞凤舞、气势雄浑的浮雕,那些高低起伏、蓄势待发的屋顶神兽,似是呼啸着,嘶吼着,从半空中扑面压来,要逼她认清自己的卑微与渺。
许都知侧头,冷眼看着她。
他记得数年以前,也有白身书生奉诏见驾,那日正逢大朝会,那书生初来之时,尚有着目空一切的桀骜,走到此处,竟也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必得两个黄门搀扶,方勉强爬上那三段龙墀丹陛。
如今来了个女子,只怕更要吓得当场出丑。
微微皱眉,正算叫来几个黄门,甚至踌躇着,要不要让人去后头找两名宫女来,却见那似乎浑身轻颤的女子竟慢慢平静下来。举步之间,渐趋稳定,不再迟疑犹豫。
诧异地看了看她,那女子感受到他目光,居然还朝他笑了笑,笑容虽有些艰难,却仍然很好看,“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房子,吓了一跳,让都知见笑了。”
房子?
许都知愕然。
过了一会儿,边走边摇头失笑:可不就是个大房子么?
这话等散朝后,讲给官家听,官家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恒娘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大庆殿前广场周回三百三十三步,好容易走完,又是长长的白玉石阶,等她终于站到大庆殿的大门口时,饶是她平日行路惯了的人,也不禁气喘。
抬起眼来,望着面前十一间大开的朱红殿门,一眼看进去,只看到无数高大圆柱,重重复复,顶天立地,竟没看到人影。
许都知领着她,跨过高及腿肚的门槛,朝大殿深处走去。
恒娘记住许都知的,不要东张西望。眼睛微垂,紧随许都知身后。却也慢慢感知到,走过大半个大殿后,开始有了人气。
眼角出现越来越多的靴子,站在一个个地上的红点上。感应到无数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四周开始有了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呼吸气息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许都知在又一重丹陛下站定,躬身回复:“官家,薛恒娘带到。”
恒娘低了头,照许都知方才的教导,矮下身子,深深一福:“民女薛恒娘,见过官家大老爷。”
头上传来一个厚实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还没回答,上头那人又:“东宫詹事有些问题无法回答,特地请你来替他作答,你可愿意?”
恒娘点头,怕上头看不见,忙又补了一句:“民女愿意。”
上头笑了一下,似是自语,又似是戏谑:“太子,你的詹事未料胜先料败,早早备下援手,单等自己不支时召唤上场。看来让他在东宫倒是屈才,莫不如去前线做个将军,也不辜负这等庙算之才。”
恒娘听这话,觉得官家大老爷似是十分和气,话跟开玩笑似的,颇有几分阿蒙的风格。
心里微微放松,却听旁边一人躬身回话,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父皇息怒,詹事与这薛恒娘确有事先通气,但绝非欺瞒父皇。”
息怒?皇帝生气了吗?不是带着几分笑的?
还有,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恒娘回想了下许都知的,不能张望官家,可这人就在自己身边,显然不是皇帝,看一眼应该不算大不敬吧?
壮起胆子,朝旁边飞快瞥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让她惊得跳起来。这人,不是那日开封府里的文弱书生吗?
他,他,他居然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惊魂未定,又听另一边传来詹事的声音:“陛下恕罪,微臣确曾与薛主编有约,待微臣左支右拙,不能敌祭酒言辞之时,有请薛主编施以援手。”
皇帝语气倒并不严厉,颇有些漫不经心:“你是朕的探花郎,堂堂天子门生,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居然要让这个民女来替你应战。你这是在刺朝廷的取士制度可笑?还是在朕定的主考官老眼昏花,选出你这个不如妇人的进士及第?”
恒娘终于听出了话里的含义,站在那里,像是忽然一下子被冻僵,手脚不能有半分动弹。
这个主意是她出的。在她看来,就跟当日她冒充阿蒙上台一样,大不了最坏的结局就是她失手出丑,被人轰下台去。
听了上头这几句漫不经心的话语,猛然醒悟,心头腾起一波接一波的炸雷: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这里是皇宫,上头是皇帝。这十个字在这样幽深的大殿里,真真切切有了千斤的重量,让她模糊地惊惧起来。
詹事却似并不害怕。待皇帝声音一落,便沉声自辩:“陛下,今日所议者,圣恩令也。就中所言,多是女子种种烦难艰辛,蚀心苦楚,却又堵塞壅淤,曲折幽微,不足为外人道。此中有千万言,非独微臣道不出,便是天下英才都到了这里,也一样不出来。”
“这薛恒娘就能得出来?”
詹事沉默一下,方缓缓答道:“臣以为她可以。”
头上的声音再次放松,带着看戏的热情,朝另一头道:“胡卿,既是詹事自认败北,你今日便受些委屈,与这娘子论一论长短吧。”
恒娘缓缓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方才捏得紧紧的,掌心微微沁出一层薄汗。
转过眼去,看到胡祭酒那张冷峻的脸,竟生出些亲切之意。
耳中听他沉声问道:“方才我问詹事,易经有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元统天,坤元承天,则上下尊卑明矣。
白虎通有言,一阴一阳谓之道,阳道(导)阴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
董子也曾,丈夫虽贱皆为阳,妇女虽贵皆为阴。今圣恩令者,意欲混淆阴阳,颠倒乾坤,违反天理人情,非独为国家之祸,也同样为女子之祸。虽出好心,却结恶果,绝不能行于天下。”
一边听着胡祭酒所言,一边脑海中浮现一张张洁白罗纸,上面列出无数条款,其中就有好些句子,与祭酒所言,差相仿佛,好似一个瓶子,来来回回倒出来的,都是相同的陈酒。
正默思着,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祭酒此言大善。天下女子,若能日日揣摩体会,必定夫妇和顺,家庭安宁,国家顺遂,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