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礼官想到一起去的, 殿中不乏其人。

    恒娘还没开口回答皇帝的问话，就见到一个绯红色官服的官儿闪出班位，手里拿着一个白色板子, 躬身奏道：“陛下, 廷议非事，朝廷自有制度。既已议定，如何因一无知民女之言，遽行反复？臣恐为后人所讥。望陛下收回成命。”

    恒娘大急, 连詹事朝她摇头都顾不得了，张口便想话。

    上头传来皇帝带着笑的轻松声音：“朕的礼部尚书可是饿了？急着回府去吃午食？”

    红衣官儿脸色一黑，声音放重：“陛下请勿玩笑。臣既掌礼部，礼乐制度便是臣职责所在, 不敢不诤谏于陛下面前。”

    话音刚落，肚子里适时叫了一声：咕咕。

    满堂皆闻。

    恒娘与上头的皇帝一起笑出声来。

    皇帝笑得声音嗬嗬, 恒娘忙住了嘴, 把笑意憋回去。仍旧老实低头, 听皇帝发话：“朕知道了，时辰不早, 诸位卿家天不亮就入宫, 到了这会儿，本该用膳。薛恒娘，你可听见了？

    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你能服他们, 便是你的本事。若不能, 朕也不能因为你, 饿坏了满堂大臣。”

    不知为何，皇帝话的语气总让恒娘想起阿蒙, 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竟有些松懈下来，虽不敢抬头，却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刻钟？这怎么够呀？官家能不能多给民女一点时间？”

    皇帝乐了：“你想与朕议价？上回想跟朕讲价钱的人，是草原上的顽酋。被朕的大军割了脑袋，如今正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见恒娘只是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一下，“民女不敢。”

    故意板起脸来，“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朕话的时间也算在里面。”

    恒娘气得心里暗骂一声：官家怎么连这无赖样都跟阿蒙像足十分？

    不敢再浪费时间，抬起脸来，对胡仪道：“胡祭酒，我有个问题想不通，想请教你。”

    “请。”

    “我听太学生们解「其身正，不令而行」，圣人的意思是，自己的道理，应该自己先理解并遵行，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诚心地去追随效仿。

    若是道理的人行事与自己的并不一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这人的道理，可就十分可疑了，对么？”

    胡仪眉头一紧，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的不经流言，以为她要借此攻击自己。

    挺起胸口，昂然不惧：“薛娘子，老夫托大，好心劝你一句。由来女子最爱搬弄唇舌，是以世间有长舌妇之谓。你身为女子，先天心智未开，又未曾有幸受到圣贤熏陶，不懂得辩驳诘难的方法。若是也依着女子本性，拿些不实的传闻来论辩，未免叫人笑话。”

    身后御史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不实传闻？”恒娘愕然，没想到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引来胡仪如此激烈的批评。

    脑海中闪过曾泰那夜起的事，有些明白过来。她有过被冤枉的经历，何况曾泰传的流言委实恶毒，一旦想明白了，对胡祭酒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倒是能够理解。

    同情地看了胡仪一眼，反问道：“难道史书上记载的，也是不实传闻？难道历朝历代的史官，也是长舌男？”

    胡仪一怔，怫然不悦：“你在胡什么？”

    恒娘道：“《女论语》教导女子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如何以夫为天，如何孝顺翁姑，如何教导子女。

    我本以为，这宋学士姐妹一定是个中翘楚，谁知唐书里头，宋学士姐妹五人，从就立誓一辈子不嫁人。这可就奇怪了，她们自己都不肯嫁人，为什么偏要著书立，劝别的女子去做个贤妻良母呢？”

    胡仪没料到她的是女论语，压根儿不是针对自己，不禁愣住。

    恒娘转头朝着盛明萱，问道：“盛娘子，我也想请问你，宋学士姐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

    “这……”盛明萱不禁迟疑。宋家五姐妹确实齐齐立誓，不愿适人。她以往读史，读到这里，也曾悄悄揣想原因。

    据她想来，多半是因为宋家门第低微，未必能嫁入高门。宋家姐妹个个聪慧美貌，不愿委身伧夫，故而干脆誓不出嫁。这样的心意，倒也能够体谅。然而这话却不敢当众出来。

    嫌贫爱富，攀高踹低。这样的揣测，比之宋学士一心向学，不理俗务，可要难听多了。

    恒娘见她期期艾艾，冷笑道：“若是照盛娘子所言，女学中以女论语为教材，将来娘子们问起来，宋学士姐妹一套，做一套，如何让天下女子心服？”

    盛明萱和声道：“若是对宋学士不满，还有女诫可学。曹大家在曹家执箕帚四十余年，可算是其身正，堪为表率了吧？”

    谁知恒娘仍旧皱眉：“女诫里，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女子不能聚会群辈，不能张望门外。可也是这位曹大家，除了写女诫之外，还修史书，做歌赋，出入宫廷，教授男女学生，样样都没落下。

    后人起班家这位三妹，都是才女呢。她做了才女，却不让别的女子做才女。这也太奇怪了吧？”

    胡仪听她将女教一股脑儿批评一通，虽然文辞不甚雅顺，偏偏的，全都是事实，不好辩驳。

    沉吟道：“女论语与女诫，确实有其浅薄粗陋的地方。我也颇有微词，若有余暇，我倒是愿意为女子做一教材。”

    胡祭酒来写女学教材？

    听胡祭酒幼时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他母亲也是个被女教洗脑的，终身守节，曾经五年不出家门一步。他要是写女书，多半照他娘的样子来要求天下女子，这可不行。

    想了想，问他：“胡祭酒，你写过一篇文章，女子无才便是德。天下十之八九的女子都不识字，更没有什么高深的才华学问，照你这法，她们可都是德高之人，十分有德行？”

    胡仪听得大为皱眉。自己的文章，岂能做如此解读？

    还没等他想好反驳，恒娘已经趁热铁，故作不解地问道：“以前听过一个法，叫做礼失而求诸野。倒是与祭酒的意思十分一致呢，原来野夫村妇，大字不识，才是真正的大德贤人。可怎么你与盛娘子起来，对她们又不屑得很，她们无知无识，愚昧粗野？”

    一双明媚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皮半垂，很谦虚地：“胡祭酒，盛娘子，我出身低微，家里贫穷，又是女子，没有机会读书，可听着你们这些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四周有轻微笑声。恒娘听出詹事的声音。

    以及台上无所忌惮的胖子笑声。

    盛明萱被她词锋逼迫，不能作答，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周婆言也曾热心推动女学条款，薛娘子何必为难圣恩令？你若不想学女教，则女学之中，亦可教人如何调羹，如何陈筵，如何洒扫，如何缝补，如何妆饰，如何委婉，如何逢迎。此种实学，女子学了，终身受用不尽，可算是女学为天下女子造福之举。”

    “洒扫？做饭？缝衣服？讨好逢迎？”恒娘眨眨眼，“盛娘子，你这不像是女学，倒像是如何培养仆佣侍婢的下人之学。”

    盛明萱给她得一呆，心底生出一种荒谬矛盾的感觉：薛恒娘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学问，可她的话，也是真的很难反驳。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情况？

    胡仪也皱眉望着薛恒娘，此前轻视不屑的心情收了大半，沉声问：“依你之见，女学当学什么？”

    你终于问出来了。

    恒娘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女子所学，不必异于男子。”

    早在她出口之前，胡仪已猜到她会什么。然而亲耳听到这一个一个字眼在高大空阔的大庆殿里回荡，仍旧不禁怒火中烧：“纯属异端邪。女子岂能与男子一样？女子先天心智不齐，无法如男子一般，明辨是非。所谓妇人之仁，便是一味从爱上出发，并不能习得仁义礼智信等更深刻的道理。”

    恒娘静静听他完，方一挑眉，问道：“祭酒方才讲，论辩诘难要有根有据。请问你这番话，有什么根据？”

    这样的质问，自是难不倒一生饱读诗书的胡仪。信手拈来，答道：“例如，汉献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便是因为缺少男子教导，心性柔弱，终成亡国之君。

    历代女主临朝，无不任人唯亲，宠信近臣，偏听偏信，感情用事，有些许的聪明才智，也只用在鸡毛蒜皮，人情世故上，眼光只及于身周数尺，行事只凭个人好恶，无法谋长久深远。

    是以邓后手中失西羌，武后手中丢西域，胡后手中亡北魏。

    这些女子，不能不知书，倒都是颇好读书的聪明女子，然而一旦临朝称制，往往短视昏庸，于家国天下何益？”

    恒娘在学问上头，那是远远不如胡仪，只好相信他的都是真的。

    想了想，问道：“请问祭酒，你的这些女主，她们受到的教育，与男子一样么？”

    胡仪板起脸：“这些女子，也是读史书经义的。自然是读一样的书，却无男子一样的成就。”

    “不，不可能一样。”恒娘摇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你的是治国的才能，你拿她们比的是英明神武的君主。她们是被当做太子，当做皇帝一样被教导的吗？”

    胡仪与她一起，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等两人都反应过来，胡仪面沉如水，闭上嘴巴。

    恒娘笑了笑，心里想得更加明白，更有把握：“当你们把女子关在内室的时候，女子便再也不能与男子一样的学习了。这些太后们，就是按照为人妻为人母的方式去教育的，就如盛娘子的，她们被教导要柔顺谦退，要关注身边人的感受。

    翁姑、夫君、叔妹，远亲近戚，就是她们的全部。胡祭酒，她们按照被要求的方式长大，然后被推到女主的位置，自然只能遵从她们从被教导的思考方式去行事。”

    “祭酒刚才还举了汉献帝的例子，他因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成了亡国之君。难道祭酒不知，从来女子都是生于内室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么？

    汉献帝的例子不正好能明，任何人如果被关在家宅内室中长大，无法认识真实的世界，无论男女，都只能成为你的样子吗？”

    到这里，已经十分确定，声音更为坚定有力：“女子所学，不异于男子，不仅的是书本诗词，还包括为人处世，阅历实践。祭酒，你曾经赞过蒙顶客才智过人，方才也赞过盛娘子是贤女子，眼界胸襟，大有男子之风。

    她们二位，没法去见识很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群，只靠着自己读书，已经能想明白很多道理。

    如果她们有机会，能够与男子一样，做很多实在的事情，譬如审理案件，比如治理地方，比如筹算国事，她们一定能够比现在想得更深，看得更远，你对不对？”

    “胡祭酒，我最近临时抱佛脚，粗粗看了一些史书。似乎败仗，丢土地的皇帝也有很多，甚至还有给人家做干儿子的皇帝，有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有宠信胡人导致国家内乱的皇帝。这些皇帝，可都是男的呢。”

    她一口一个皇帝，举了无数昏君的例子，浑没意识到，在场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在听着。

    丹陛之上，宽大御座里，胖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能不能叫人愉快看戏了？”

    盛明萱转过脸，纱幕有一阵细微的颤动。她知道恒娘不喜欢她，恒娘不止一次，明确地表达过这个想法。

    可是在刚才的话里，她将自己与安若相提并论，她承认并肯定她的才华，恒娘甚至认为，若有机会，她盛明萱还能做到更多，更好。

    更多，更好？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做个名垂青史的贤妃？

    盛明萱在纱幕下用力闭上眼睛，好让自己不要去多想。女子最要不得的，就是野心，抱负，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