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愤怒
盛明萱!
恒娘偏头看过去, 盛明萱站在一根圆柱下,白色纱幕从头垂到脚面,看不出脸面衣着。
只能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婉转声音:“圣恩令开女学, 正是为了让闺阁中皆能传习圣人语录, 知经明理。勿用潜龙,羞作牝鸡,甘于卑弱,柔顺无忧。”
胡仪对着恒娘时, 一脸冷峻。听了盛明萱的话,神色柔和下来,点点头,习惯性摸摸胡须:“盛娘子幽闲贞静, 堪为女子闺范。这话中,却也有女子的通病, 看得不甚深远通透。女子一生所学, 无非中馈之能, 齐家之道。
娘子请细思,此等道理何须去什么学堂?家族中自有慈惠温良之长辈言传身教, 大可不必求之于外。”
盛明萱道:“诚如祭酒所言, 女子有幸,能得家中慈长教导,懂得为女之道。然而天下众多女子, 或处于市井, 或困于乡野, 未能沐浴圣贤教化, 只能长久困顿于无知无识的蒙昧中。”
“譬如女子不受礼教,便不知羞耻, 这才容易干出抛头露脸,招摇过市的行径。家父出知地方时,曾有一个金寡妇,其夫身亡数年,与夫族争产,前来官府告状。
家父一看,这寡妇竟穿着条红裤子。其人淫邪,不问可知。
当即命人将这寡妇了两百大棍,诉状扔出,不予受理。严辞训诫,教之以礼。
女子想来,这金寡妇也未必便是天生无耻之人,总是朝廷的雨露未曾落到她身上,她未曾习得正礼,方才行差踏错。”
“女子天性浮浪、狭隘、多嫉妒、爱攀比、善搬弄。若任由其天性发挥,就会干出诸如不孝翁姑、殴夫君、欺压庶子、妒辱妾侍的种种恶行,虽是女子天性使然,究竟也是朝廷未能遍及教化之失。
如今这道圣恩令,正是为了补足这一缺陷,让家户、乡村僻野的女子,也能得到女教庇护,安于室,顺于夫,保得一生节义不失。来日墓碑上,也能得一句「贤妻良母」的身后之评。”
盛明萱的声音与阿蒙迥异,前者敦厚委婉,后者热烈高昂。
阿蒙大笑起来,叫人心里忍不住飞出鸟,振翅之间,阴翳尽开,丽日晴天。盛明萱讲起道理,便如溪流淙淙,不疾不徐,温柔悦耳。
无奈这溪水似是有毒,恒娘消受不起。听到一半,已然攫紧拳头:盛明萱的意思,竟是要借圣恩令女学条款,做成一个天大的牢笼,将市井之中,乡野之间,那些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女子,全都驱赶进去,接受「圣恩雨露」。
愤怒令她呼吸急促,粗重可闻,盛明萱回头看了她一眼。
透过厚厚的帷纱,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是朝着她的方向,似是与她听:“便如周婆言问世之日,大街上无数女子痛哭失声。为的什么?正是为的她们不知礼节进退,不懂顺从委婉,所以受了尊长教训骂,不予反思悔过,只会怨天尤人,由此陷入恶性循环。”
“若是圣恩令行于天下,所有女子皆能习得女德,便是全身之道。男子就算要责骂,也并无理由。女子就算受了责骂,也不生怨怼之心,安然若素,谦退恬淡。人人如此,家家如此,何愁天下不治?”
恒娘不曾领会她语气中的殷切耐心,也顾不得是在堂皇的大庆殿,顾不得高高的丹陛上,坐着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居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照你的法,只要女子甘心做牛做马,就能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没有大治,原因居然是女子们不甘心,是么?”
盛明萱沉默了一下,声提醒她:“恒娘,你与我是一边的。”
大庆殿可容数万人,今日只站了百十来人,殿内愈发显得深幽空旷,话的声音甚至能带出回音。
盛明萱这句话虽然特意声,周围却仍听得清楚。过了一会儿,丹陛上传来一阵嗬嗬声音,声音沉浑,显是个胖子在发笑。
恒娘原本被她气得脑袋里嗡嗡嗡,一阵金铙乱敲,瞬间涌出无数反驳与质问:
你的全身之道,是牛马猪羊的全身之道吗?
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什么眼里没有女子,只有牛马和它们的主人?
牛挨了鞭子,也会流泪,猪见了屠刀,也会哀嚎,那些没学过女教的女子,受尽折磨,会粗鲁地唾骂,会不文雅地诅咒,会拿头去撞柱子,会拿命去讨公道。
这些痛到极处的嚎叫,从无间地狱里头传来的痛喊,到了你嘴里,竟是轻飘飘的一句未受教化的原因?
你想要盖上她们的眼,塞上她们的嘴,掩住她们的耳朵,还要一手捏碎她们原本感受着真实痛苦的心,再将她们如牛羊一样,驱赶进圣贤造的牢笼:看,这笼子多安全,多牢实,只要你呆在里面,就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你就会平安,就会甘愿。
不由自主,再一次回想起阿蒙那句话:我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
怎样的世道?
千年前曹大姑的话,百年前宋学士的话,今日盛明萱的一句话,穿插着,点缀着,让那座三纲五常的高山越来越面目模糊,却又沉默狰狞,无处可逃。
曹大姑话的时候,飞燕尚在掌上舞。宋学士话的时候,女帝陵前无字碑傲然矗立。可是,那笼子就在这样的精心编织下,越来越精细严密了。
十年以后,百年以后,千年以后,这笼子会不会越来越重,叫人无法撼动?
越来越密,让人喘口气都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没有光透进去,没有风吹进去,就像个黑暗闷热的蒸笼,女子们在里头撕咬,腐败,溃烂。
只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日子,凑齐剩余的残片,挣扎着扮出光鲜的样子,迎接男子的大驾光临?
看着盛明萱脸上的帷幕,心中止不住冷笑:先是关住脸,再是身子,到最后,会不会让女子终身不下绣楼一步?
那日在太学讲经堂,面对胡仪时,她有过这样滔天的怒火。今日对着盛明萱,怒火卷土重来,却又比那日多了深深的失望。
盛明萱自己也是女子,是有机会读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的女子啊!
这念头撕扯着她,令她不适,令她愤怒,令她心脏攫做一团,令她脑海里似烧着热炭,怒火炽烈。
怒火曾经令她忘记自己的身份,今日再次令她忘掉自己的立场。
被盛明萱这一提醒,上面那笑声一刺激,身子一激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转眼看看胡仪,他目光在自己与盛明萱身上游弋,眉头微皱,神色中却有一抹了然,仿佛在:女子行事,果然如此。
再看看自己这一侧的詹事与太子。詹事看着自己,神情奇异,不上是佩服还是失望。
太子表情就直白得多,一脸的目瞪口呆外加警告:薛恒娘,你在干什么?
胡仪身后还有许多官员,大都隐在巨大殿堂的阴影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咬紧牙,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回复盛明萱:“盛娘子,那日我过,与你割袍断交。今日再与你重复一次,我与你,虽然同为女子,却并非就天然站在一边。”
望望一边紧张的太子,眉头渐渐舒展,缓缓道:“我记得,那日太子殿下为女报赐名「周婆言」,的是,倘使周婆制礼,当不与周公同。盛娘子虽是女子,却与周公同声同息,显然算不得周婆。”
太子愕然,看看薛恒娘,哭笑不得。
还莫名冒出点十分熟悉的感受来:难怪安若与她交好,这拖人下水、拿人当枪使的功夫当真如出一辙。
盛明萱没有回话,不知道是在回味细思恒娘的话,还是在想法反驳应对。
殿上一时沉寂,胡仪的声音便显得异常清晰:“盛娘子,薛娘子,你们都不必再多。圣恩令女学之议,我不再反对。”
太子正颇有逸兴地量着薛恒娘,听了这句话,脑袋一下子转过去,眼睛瞪大:他同意了?
胡仪身后站着门下省官员,为首二人正是给事中。也被胡仪的言语惊住,其中一人脱口惊呼:“胡祭酒,你这是何意?”
胡仪朝他们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看对面,沉声道:“盛娘子方才一席话,服了我。”
“天下生民,非独有官有士,亦有民。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庶民与贤士,上者为阳,下者为阴。
上下之道,与夫妇之道,都是一个理。理乃天地常法,不以人心为转移,不因万物而变异。反是天地万物,都不过是理的体现。此乃圣贤之道,一理分殊而已。”
“盛娘子适才所言,眼界与格局,大有男子之风,非是女子声气。她竟是想到了礼下于庶民,以求治世之大功。”
他身后有人发问:“请问祭酒,先圣曾言,礼不下庶人,此乃别尊卑贵贱之道。如何祭酒如今反,要将礼下于庶人?”
胡仪捻须,一时忘了身在大庆殿,倒似在太学讲堂上,对着莘莘学子解经:“圣人言,礼不下庶人。其意归经,乃在「仁恕」二字。因庶民生活艰难,食无鼎,居无乐,如何尊礼?
大人不计人过,君子亦不以礼为难庶民。至若市井乡野女子,更是讲不得这个礼字。比如乡野村妇,若也足不出户,如何买米做炊?如何送饭田垄?”
“这原本是我反对圣恩令开女学的原因:高门无需入女学,庶民不必入女学。既无实在的好处,何必为了一时虚名,变乱制度,徒增纷扰?”
“然而盛娘子之言,颇有道理。其一,教化万民,本就是朝廷设百官的本意之一。其二,庶民不纳妾,都是匹夫匹妇。
若是妻不贤,必然家宅不宁,子孙不孝,祸及三代。
其三,礼下于庶人,乃是圣人学逐渐浸润天下的大势。譬如三书六礼原本是士大夫以上婚姻之礼,如今士庶无不通行。有此三样,我想来想去,再无阻挡圣恩令的道理。”
到这里,望着盛明萱的方向,感叹道:“盛娘子,是贤女子也。”
盛明萱谦谢,深深一福。
廷议礼官按制高宣:“尚有何人欲质询《圣恩令》?”
百官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几个站在第一排的紫衣官服相互看看,枢密使与三司使脸上有微微笑意。
给事中对视一眼,钱复脸上有些沮丧,唐介朝他摇摇头。
廷议礼官三宣以后,见无人再上前,躬身朝丹陛上请示:“陛下,请赐笔墨,百官唱喏。”
丹陛上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准。”
礼部早有个礼官端着笔墨在一旁候着,听到这声「准」,步出柱子后,快步走到百官队伍末尾,从品级最低的官员开始,一一询问他们的意见。
按制,被问到的官员只能回答:喏,或者非。前者表示赞同,后者意味着反对。
从队伍最末,品级最低问起,也有深意。廷议唱喏,原本是按照先尊后卑的原则,从高官问起。
后来又御史上表,称此制不利于获知百官真实心意。执宰们、本部堂官一旦表态,各低级官吏自然是唯长官是从。先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从此便改了过来。
礼官刚问了两个七品官儿,用笔蘸墨,在「喏」字下,写下正字的两笔。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高声话:“官家,我反对圣恩令。”
手一抖,落笔歪了。忙搁下笔,抬眼去看,却是那个里头一件青衣,外头套着件笨重皮袄,穿得杂七杂八,话又粗鲁无礼,方才就让他好一番皱眉的薛恒娘。
礼官看了看案中刚写了两笔的黄纸,听着台阶上皇帝颇有兴致的问话:“薛恒娘,你替东宫出头,如今胡祭酒已经不再出声,你倒居然反对起来?这是什么道理,你来听听。”
肚子咕咕直叫,不由得恼火,暗中咒骂:果然圣人得不错,唯女子与人难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