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月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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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简不是多话之人, 其间种种言语细节,不过一语带过。

    恒娘却仍然听得心惊胆战,等他完, 长长叹了口气, 才问道:“这父子俩,还能活命吗?”

    “世子大抵是难逃一死,郡王则未必。然而他只有这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算活下来,也未必是福气。”仲简答道。

    恒娘听了,默然一会儿,方道:“也好, 金仙子姐妹众人,与他相见于地下, 必然不会放过他。”

    本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语气中却透出一丝茫然怅惘。昨天还见到郡王敲锣鼓, 一派天潢贵胄的优游模样,不过半天时辰, 天翻地覆, 家破人亡。

    这滋味,颇有些难以名状。

    仲简侧头看看她,又道:“另有件好消息。”

    却是关于周家的。

    那日仲简曾过, 圣恩令通过之日, 周家必有异动。

    果然, 在圣恩令颁行天下前夜, 周父突然得了怪病,一夜暴毙。

    仲简一早布置了手下, 在周家附近伺察。当夜守在周父房间窗户底下,亲耳听到母子俩联手用枕头闷死周父的行为,等他们干得差不多了,破门而入,撞个现行,一一锁拿,带去京兆府报官。

    “还是仲秀才有远见,能料到他们这些黑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来日去兰姐儿坟头,一定让她记住你的恩情,下辈子想个法子,好好报答你。”恒娘听了,终于一吐胸中闷气。畅快之下,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是你早前布置得当,事先捏了他们的把柄在手头。圣恩令通过之日,兰姐儿父母就可以拿着你当日录下的字据报官。

    周家也是替官府做事的人,家里若是出了刑罪之人,大理寺定然将他除名。他权衡之下,只好让他这位老大人早登极乐。”

    恒娘眉眼一花,笑得开心:“是了,秀才有远见,浣娘也聪明,两人联手,惩奸除恶,叫那坏人终有恶报。”

    又笑道:“你今日忙得有成效,我也没有白白呆着。金仙子的什么绵子油,我如今初步有了眉目。”

    仲简听她了蒲月的话,沉吟道:“香料街上那家买西域奇香的香药店里,似乎也有一味叫做绵花子的香药。你若是有兴趣,也可找他家听听。”

    恒娘答应了。仲简见她脸上的兴奋神情,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人丁滋生乃盛世之兆。朝廷向来对于鼓励生养,不遗余力。对民间各种伤胎堕胎,弃婴溺婴之事,深恶痛绝,屡下禁令。你这想让人绝产的法子,若真是传出去,朝廷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恒娘点点头,裹紧袄子,脸上沉静下来,苦笑道:“我何尝不知?不过,如今第一步,还是要搞清楚绵子油是什么,产于何处,产量如何。若是东西太贵,世上绝大多数娘子用不起,或是这东西存世极少,苦无获取之法,又或是公开之后,朝廷征以重税,市面绝迹,大家求购无门,这种种烦难,此时都难以想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仲简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看着她的目光,起了些微变化:她现在的样子,眉头深锁,双眼湛然发光,与太学那些纵谈国事的白衣学子,或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朱紫公卿,哪里还有什么差别?

    恒娘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低头看着脚下一片广袤黑暗的大地,声音在月光下透出幽幽哀戚:“纵有这许多不可逆料的阻碍,既然金仙子指明了方向,我总要尽力,替女人社那些苦于生产的娘子们探出一条路来。”

    仲简不由自主蹙起眉,忽然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话一出口,微微不安,想要解释,一下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一直冷淡的脸上居然透出一层薄红,那是急出来的。

    恒娘倒没怪他出言冒犯,摇摇头,茫然望着远方:“我不是讨厌孩子。仲秀才,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我听到大娘们议论生养的百般烦难时,我心里有多害怕。

    不是怕疼,甚至都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完全不能自主的那种屈辱与绝望。

    身体明明是她们的身体,可她们完全没法自己做主。她们成为身体的奴隶,永无止尽地供养它,忍受它,服从它,一个接一个,直到被它榨干一切血肉。”

    仲简仍然不能明白她的「自己身体无法做主」是什么感觉,然而听了她深幽锐痛的话语,心里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沉默半晌,方道:“我明日去请西域秘境的掌柜来楹外斋,你们会上曾掌柜,一起参详。”

    “好,谢谢你,仲秀才。”恒娘收回目光,偏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凤茸长袄面上,鲜亮的宝蓝羽毛里,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眉眼狭长,眼角上挑,笑起来便像是脸上荡着两弯弦月。

    仲简怔怔看着她,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眼神却慢慢燃烧起来。

    风露凝中霄,高处不胜寒。恒娘嘟囔了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油诗,鼻子痒痒,了个喷嚏。仲简看了看月亮位置,“子时过了。”

    过了一会儿,恒娘方轻声接话:“该回去了。”朝他递过一双纤长的手,让他抱自己下去。

    仲简看了她一眼,却猛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肯应声。

    恒娘不明所以,嘀咕一声,“气。”

    往下看看,想了想白日见过的蒲月落地的样子,鼓起勇气,半探出身子,就算往下跳。

    仲简听到风声,大吃一惊,扭头过来,只看到一抹亮闪闪的宝蓝色向下急速坠去。慌忙伸手,却一下子没捞着。

    忙在树枝上一撑,看准位置,用力跃下树去,落地一个滚,正好到了恒娘身下,接住来不及调整姿势的恒娘。

    恒娘吓得脸色煞白,伏在他怀里,抬头分辩:“我时候都能安安稳稳——”

    「落地」两个字消失在迎面而来的急促呼吸中。

    恒娘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仲简高高眉骨下隐藏着的眼眸,彼处墨黑,中间一星亮芒,烧得人忽然心慌。

    “薛恒娘,你这个胆鬼。”耳边忽然响起金仙子的嘲谑。

    她那日了什么来着?“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冰凉手指如受蛊惑,不受控制地抚上他如刀锋般凌厉的面颊。

    在她触碰到他的一刹那,本如闷雷一般沉重的呼吸骤然停止,万物死寂。

    这一刻,目光缠绕,如潭底幽暗水草,柔软,而又激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以及,渴望。

    ——

    海月着哈欠,伸手揭开厚重毡帘,捏着事先从养水仙的玉盘子里捡出的圆白石头,瞅准角度,往院里的白石甬道扔出去。

    石子落地声音而清脆,在停了风的冬夜里,可谓清韵锵然。

    眼角瞥见那两人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下来,瞬间拉开距离,海月悄悄放下帘子,蹑手蹑脚,摸回自己床上,滑进被褥里。

    在朦胧睡意中,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

    唉,棒鸳鸯是恶行,干多了是要折寿的。姐也好,恒娘也好,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呢?

    ——

    献陵在京城西一百里处,旁有行宫。

    太后驻跸之后,每日上午巡查地宫。在行宫吃过午饭,下午便摆驾出行,一径去往附近田间地头,摆下盛宴,请庄户人家的娘子来一起话。

    日子倒比在宫中时过得更松快逍遥,以至于初时不肯来的外孙女最后竟在村里玩得乐不思蜀。

    自封大周采风使,走街串巷,拉着个人,无论男女,也不管是官是民,就与人家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手里那本采风手册,几日功夫下来,越来越厚,既有各处神鬼异闻,也有风俗人情,田产案件。

    对深居宫中的贵女而言,样样都是那样新奇,充满泥土与田地的气味。

    灰扑扑的,带着泥腥,看着如此不起眼,却承载着王朝千年的兴衰。

    “陛下封了薛恒娘为东宫良媛,多半隔些日子便要迎入东宫。殿下特地派的过来,想让的在大姐面前,替殿下辩白辩白:殿下想着,薛良媛与大姐交好,有她作陪,大姐日后也不会寂寞。”

    太后轻轻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回去吧,我会跟安若讲。”

    等人恭恭敬敬退下,她才叹口气,对身后替她梳头的亲信内宦道:“太子终究还是不了解安若。”

    内宦笑着应了一声:“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娘娘更了解大姐?”

    太后也笑了笑。过一会儿,沉声吩咐:“传我的话,京城来的消息,半个字不准透露给安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