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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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公子?

    恒娘不动声色, 只笑道:“我是从别人口中听来,不知就里,真心向蒲掌柜请教。你这店里是卖香药的, 难道这绵花籽也能拿来熏衣服?”

    蒲布学着中土人士的样子, 摸一把颌下胡须。不过时下中土流行顺直长髯,两指一拈,向外一抛,便是仙风道骨模样。

    他一把胡子卷得乱七八糟, 这一摸,约莫更像是鹰爪子攫鸟巢,张牙舞爪,不甚斯文。

    眼望着恒娘, 殷切推荐:“贵人不知这绵花籽的诸多好处,若是碎了口服, 缓脾润燥, 可解屎燥秘结之症。”

    他来自草原荒漠之地, 人多食牛羊,少有五谷果蔬, 故而民多燥热。

    入了中土, 又见到此处达官贵人们食则大鱼大肉,出则车马檐轿,同样受此「后不利」之苦。

    顿时觉得自家这绵花籽奇货可居, 谁知中土早有各种药方, 又盛产大黄芒硝, 他这绵花籽, 难有用武之地。

    如今好容易找到个买家,一时居然忘了斟酌用语, 听得曾泰晒然。

    恒娘脸色一黑,瞪了蒲布拉一眼。

    蒲布拉忙换个辞:“另有一用处,更是绝妙。若榨取油脂,可用于涂面,比猪脂羊脂更为轻盈,能使女子好颜色。”

    他自信,就算这位贵女天生异禀,没有秘结的烦恼,总该对驻颜之术感兴趣吧?

    果然,眼前这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女子眼睛骤然一亮,急切问道:“棉籽可以榨油?”

    “能。”蒲布拉胸脯一挺,大手一拍,十分豪气地回答:“贵女看它颗粒饱满的样子就知道了,里头油脂极为丰富。只要十来颗,便能榨出半碗油,用来涂面足够了。高昌——不,大食王宫里头的贵妇人们,都愿意用这种油脂涂面。”贵人多半不能去千万里之遥的大食一探究竟。

    恒娘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那双闪着精光和谄媚的眼睛,一字字问道:“除涂面外,你可知这油还有什么用途?”

    “啊?”蒲布拉眼睛眨眨,茫然道:“兴许可以煎炒?可做灯油?”心下嘀咕,这么贵重难得的油脂,用来燃灯简直是真神的犯罪。

    恒娘微有失望,再次追问:“真没有其他用处?”

    见蒲布拉摇头,又看向曾泰。曾泰笑道:“人在琼州时听,木绵籽能助妇人产后下乳。倒不知此物还能榨油。”

    恒娘低了头,这两日来一直横亘心头的疑问再次浮现:金仙子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若不是真的,她何苦临死前如此作弄她?若是真的,何以世上竟没多少人知道?金仙子又是如何得知?

    她在一旁皱眉沉默,曾泰拉着蒲布拉笑道:“你这物事在回鹘话里叫做伽波罗,我这布也叫做吉贝,听去倒有几分相似。”

    胡商向来长袖善舞,笑着应酬他:“果然。这东西之间,南北之远,虽相隔千里,我不也一一走来?人既如此,物亦不免。这两样物事,保不定就有什么渊源。”

    恒娘的问题转,一时不知何解。一抬头,听到曾泰热情洋溢地询问极西之地的白叠布生产情形。

    蒲布拉倒当真是见多识广,虽是香药商人,对大食、天竺等国的伽波罗种植、纺织也颇有所知,一一为曾泰来,只把个曾掌柜得眼神闪动,心痒难耐。

    恒娘一皱眉,忽然断他们的交流,沉下脸,看着曾泰:“曾掌柜,你答应过女人社,为南下织女提供作坊,专务绩麻之业。可不能三心二意,坏了你与女人社的承诺。”

    曾泰转过脸来,喜洋洋地朝她一拱手,笑道:“薛主编,大喜。”

    恒娘愕然,差点就要变色。就连一边低头做针线的海月都抬头看了曾泰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而曾泰很快解释:“照这位蒲掌柜的法,白叠布轻便柔软,可抵丝绸;田间地头,都能生长,产量颇丰,堪比麻属。高昌又有一种立织机,虽不能织出鲜活花样,胜在不占地方。

    若是我那作坊之内,都是此等织机,只怕还能雇请人数还能翻倍。薛主编心心念念,都是女子得能自主,这可不是大喜之事?”

    他两手不自禁搓着,喜不自胜。

    恒娘见自己误会了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暂时抛开棉籽油的困惑,问道:“你是生意人,有没有想过,他的那种草,可能在中土种植?又有没有人肯听你的,种植这种新奇之物?若是没有足够原料,你如何做得了无米之炊?”

    曾泰颇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薛主编若是仍旧做回生意人,定然也能大有作为。人想着,这伽波罗与琼州岛的吉贝名儿相近,开花结果子的习性相似,就连纺纱织布的用途都一样。若这两样物事毫无瓜葛,人却不十分相信。”

    “古人曾言,同样一样东西,生于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如今这伽波罗与吉贝,又焉知不是一物生于两地,故而殊异?”

    到这里,两眼发亮,“人心里有个猜测,若是这两样东西当真为一物,则明它不择土地,极南暑热,极西荒漠,都能生长。这正与亚麻之属,差相仿佛。”

    趁势作个长揖:“此事还需薛主编成全。人想求个出关的路引,西出阳关,去一趟高昌,实地看看。”

    恒娘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引荐于太子面前。苦笑一下,心道,你不知我这良媛实是做得又尴尬又憋屈。

    转念想起另一人,心中微动。不过宗公子太过神秘,此事能不能得他首肯,殊无把握,不能事先把话死了。

    只含糊应道:“我可以试试。”

    顿了顿,实在好奇,又笑问道:“曾掌柜,我委实好奇。若论得利最厚,这种种衣料之中,莫过于丝绸。我听海商行船,最爱的一样货物,便是丝绸。

    你却并不涉足此业。你所经营的,无论是麻衣,还是这白叠布,你也并不考虑做成特别精美的样子,竟是只考虑卖给我这等穷人,从不以贵人为对象。这是什么经营之道?”

    曾泰笑道:“贵人的生意自是好做,可眼热的人也多。便如丝绸,谁不知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可朝廷有大把的织造作坊,便是民间,也多数是地方官们从后把持。人不过是南边的商贩,不敢跟这些粗胳膊较量。”

    “不过呢,人虽是个笨人,时倒也学过些九章算法。这世间,贵人终究没有穷人多。穷人买不起贵重衣物,总能买些便宜货。我把东西造得简单点,少些花样,价格便降下来,那么穷人一两年也能添置一两件。”

    “便如这白叠布,若照蒲掌柜的法,问世之初,本也是达官贵人专享之奢品。然而数世浸润下来,在大食国、高昌国、于阗黑汗之内,竟也成了普罗大众、穷苦百姓的着身之物。在人看来,这便是遍地的黄金,天大的商机。”

    恒娘听完,呆呆看着这满眼精光的商人,忽然站起身,敛衽一礼。

    曾泰吓一跳,忙不迭侧身避过,又鞠躬答谢,口称:“不敢当,贵人折煞人。”

    恒娘起身,微微一笑:“曾掌柜或许只为求财,然而我想着,你这求财的法子,既造福了女人社的娘子们,将来若是成功,还能惠及如我一样的无数穷人,就不由得很想感谢你。”

    曾泰一愕,哈哈笑道:“薛主编这话,人一定谨记在心,时时提点自己。”

    院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似是有数人在拌嘴。

    恒娘转眼望过去,顾瑀一身惨绿锦衣,左手装模作样拿着把折扇,右手居然揪着个身穿白衣的子,一路直奔画堂而来。老远就气咻咻叫道:“恒娘,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还没等恒娘回过神,他身后闪出一人,却是余助,脸上红扑扑,疾步上前,抢在顾瑀前头,对恒娘扬眉笑道:“恒娘,我们得了你的吩咐,就直奔地头,半刻也没耽误。”

    顾瑀折扇一指他:“恒娘交代的是我,你凑什么热闹?哼,亏你自诩正人君子,温良如玉,一听我要去那种地方,非要跟去,一路跑得比我还快。”

    忽然眼睛一眨,又嘻嘻笑起来:“原以为你这么积极,定是有些能耐,做什么到了那里,话也不会了,手脚也不会动了,就跟那头回出阁的新娘子似的,倒叫那群娇娘子们好一阵心疼?”

    余助脸上更红,连眼圈都红了,跳脚骂道:“我从未去过那等烟花之地,第一次见识,自是浑身不自在。难道如你一般,大摇大摆,熟门熟路的,就光彩照人了?”

    顾瑀一撇嘴,悻悻道:“自从听了金仙子那日的话,我如今去了那里,也浑身不自在得紧。眼看着是满眼花红柳绿,想到的都是森森鬼域,累累白骨。哪里还有什么兴致?清心寡欲得紧,简直比佛门清静经还要有用。”

    又对恒娘,“恒娘,我听你的话,留了充足的银钱,够她们好几日入项。”

    余助翻个白眼:“我难道没给?就你一个好人?”

    恒娘被他二人吵得头疼,又忍不住好笑,摇摇头,指着顾瑀手上那人问道:“顾少爷,这是什么人?”

    那人见问到自己,忙从顾瑀手里挣脱,整整圆领衫子,又扶正头顶玄色高帽,却是个十二三岁的童子。与恒娘眼光对接,两人都「咦」了一声。

    有些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