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无忧洞(下)
黑暗中, 一支冰冷滑腻的手准确抓住恒娘,拉着她往前便跑。洞里没有风,跑起来只有水花溅起的声音。
恒娘不敢话, 不敢停留, 跟着这只手与她的主人,全力奔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沉默的手上。
十来步后,空中忽然多出五六只手, 她们抓住恒娘的胳膊,向上提起。
事发突然,恒娘忍不住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骤然之间,双脚离地。
惊呼声在黑暗中标明了方向, 后方追逐的脚步朝着洞里,破水而来, 夹杂着胡老三气急败坏的诅咒:“贱婢居然敢跑?”
另一人淫/笑:“这么迫不及待往无忧洞里钻, 是上赶着想伺候爷儿们?”
“都别多。这一趟活, 钱已经收了一半,早被爷几个花了, 如今人出了岔子, 你乌木错能吐得出钱来?外头察子追得紧,鬼机楼要是跟我们翻脸,我们去哪里躲避?”
随着话声, 三人快速接近恒娘被从水中提起的地方。
他们似是熟悉地形, 及时收住步伐, 跃上石阶, 有人抱怨:“鬼地方一丝光也没有,如何找得出那犯贱的婢子?”
胡老三恶狠狠呸了一口,“那帮子装神弄鬼的这里不能举火,你们这帮软毬就乖乖听话?”一阵窸窸窣窣声响,似是掏出什么东西,接着是咔擦几声响。“他娘的,这里头一天到晚水气蒙蒙,老子的火石都给润了。”
有人似是抓住了他的手:“胡老三,别弄了。他们弄的神神鬼鬼有时候贼灵验。既是他们的地头,还是守一守他们的规矩。”
朝着洞里喝道:“方才有贼贱婢逃进洞里,谁有能耐抓住,交给爷儿。爷儿替你跑腿,买肉买糕,任选。”
恒娘后背挨着潮湿的墙壁,身前身后都能感受到女子冰冷柔软的。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声都几乎无法察觉,然而身周四方,似远似近的地方,开始传来一声刺耳的「咕咚」。
先是一声,然后是三五声,很快,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恍似置身于夏日的瓜田,四周全是一鼓一鼓的青蛙。
一群饥饿至极的青蛙,传来不祥鸣唱。
恒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巨大得快要化作实物,呼啸而出。
“咕咚”“咕咚”“咕咚——”
一个嘶哑含混,仅能勉强辨认出是女子的声音从恒娘侧方发出:“抓——抓住——你们——过来——要肉,要糕。”
恒娘刚要从墙上跳起来,四周伸来许多手,如水蛇一样缠绕着她,抓扯着她,死死掐着她,让她不能动弹。就连嘴上,都被两三只手层层叠叠捂住,带着浓重的泥腥味道。
胡老三笑骂了一句:“还是老七有办法。”
三人朝着话人的方向走过去:“只要交出贱婢,桂花糕、炸鹌鹑……”
话音未落,忽然“啊——”地一声惊呼,接着是连续两三声惊呼,伴随着「砰砰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恒娘身边的手松开了,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似是有许多人朝前飞奔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懵然,过了一会儿,方猛地站起身。
男子的声音似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含混低哑。与之相应的,是无数「噗噗」的声响,听上去既似拳,又似脚踢,甚至像是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反复不停地冲撞,或是把自己当做装满石沙的大麻袋,重重地压上去。
除了男子从什么东西下透出来的拼命咒骂,没有人话。
只有不停地“噗——”
“扑通——”
“咚——”
沉默。狠毒。用尽全力,反复捶。
一片黑暗中,恒娘回想起,刚从水里出去的时候,脚踏上的地方,似乎铺着粗糙但厚重的毡毯。
如果这毡毯把人卷起来——恒娘无法视物,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画面,如同眼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没了声响。洞里回荡着一片喘息声,急促粗重。
那个嘶哑含混的声音再次话,这次却流利许多:“开毯子,把他们身上所有东西,全部剥下来。”
“且慢。”恒娘试探着,两手朝前,慢慢朝人群聚集的方向摸去,口中一边着:“谨防他们装死。”
她势单力孤,时候在街巷里跟一群毛孩子架斗殴时,没少干过这种卑鄙勾当。
先前的声音一愣:“那你怎么办?”
恒娘张嘴就想:“先弄到水里去,闷上半刻钟。”
话到嘴边,心里了个突,不期然冒出一个念头:杀人。
她在杀人。
若是毡子里头的人真是装死,或者只是晕倒,自己这句话出来,便是实实的杀人。
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想到这个主意,激灵灵了个寒战。
那声音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不耐烦起来,再次下达命令。很快,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毡子被揭开。
刹那之间,黑暗中传来一声男子暴喝,以及两个女子沉闷的痛叫,有女子发出一声叫:“他手里有刀。”
另有三五个女子叫道:“我们拖住他了。”
“臭/婊/子,贼贱/妇……”那人狂怒,声音却定在一个地方,似乎被死死拖住,不能移动。
恒娘听到黑暗中传来「噗噗噗」的声音,似是刀子刺入人体,有女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啊呜声音,夹杂着男子「贼咬虫,松口」的咒骂与痛呼。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才反应过来:是女子们张嘴咬住了他。
更多的人拥上来,男子手中挥刀,初时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几声闷响之后,很快停滞下来。
恒娘浑身发抖,这一次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女子们拿身体挡住了男人的刀势。
男人的叫声越来越无力,与此同时,牙齿咬噬的声音、血液噗出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终于,恒娘听到哐当一声响,刀落地。接着没有预料的人倒地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撕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片刻,那个最初的声音出声:“好了。他这次死定了。”
这场无声的狂怒与复仇才慢慢平歇。
刀锋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擦响,那个声音捡起了刀,“谁杀过牲畜?剩下两人,一人一刀,再不容他们蒙混过去。”
“我见过杀羊,我来。”有人接过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似是在摸索脑袋所在,接着,两声闷响。
从声音听来,是半空剁下,不是就手割掉。
“搜东西。”最初的声音下令,开始有金属碰撞、衣衫簌簌的声音。
她接下来问:“刚才受伤的姐妹都有谁?”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都死了。”有人回答,气息微弱。
那声音朝回答者跑过去:“鸟,你受伤了?”
「鸟」似是笑了笑,声音无比轻松:“九娘,这样刚好,不用救我,也不用为我耽搁。等你们走了,我会陪着春娘她们,自行了断。”
“不行。”最初的声音已经到达鸟处,似是扶起了她,声音迹近蛮横:“我们要一起出去,好了的,一个也不能少。要带云花出去看云和花,带煎果子出去吃蜜煎,带春娘回去找她爹娘。鸟,你过,你想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骗你的。”鸟声,“没有路引,我哪儿也去不了。”
“只要出去了,我替你弄路引。你信我,我能做到。”
“没用的。”鸟声音哽咽,“我们这群姐妹,陷落在这魔窟里头,长则一两年,短则两三个月,早已成了污泥臭沟。出去之后,还不是只有一个死?
我不回去,我爹娘姐妹她们兴许还能宣称我病死了,也不至于让她们为我蒙羞,连累姐妹们终身。”
“胡。”那声音怒气勃然,“我过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下有份女报,专为女子发声。我们能诉苦,能剖白,谁只有死路?”
骤然在这深深地底沟渠,在满地血腥腐臭中听到「女报」二字,恒娘如被电击,浑身一颤。
“是了,你过无数次,是你给大家带来勇气和希望,你还让大家取名字,让我们记住我们自己,真好。
九娘,大家,我希望你们能出去,好好地活下去。可我胆,我怕。
我们拼了命,替你们拖住这贼人。你们一定要平安走出去,替我们看看云和花,替我们吃吃煎……煎果……”
声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安静,早先在尸体上搜身的声响也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最初的声音似是霍然站起,声音发紧:“好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再过半个时辰,贼人就该回来。把东西分一下,谁走前头的,手里拿刀。”
黑暗中响起低低的语声,没有多少无意义的聊天,只是简短的「我来」「还是我,我比你壮」。
恒娘的嘴唇与喉咙干涩得如同烈日下的沙砾,艰难地吞口口水,才哑声问道:“你们为什么救我?”
有人回答她:“你是女子。”
恒娘握紧手,眼眶发热,同时奔涌出的,是无尽的悔恨,是想疯狂抽自己的愧疚。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鸟,这些女子,本可以不死。只要她那句话出口,贼人就算装死,也让他在水里真正死一回。
最初的声音问道:“新来的,你也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恒娘,我叫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