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狭路
这一路走得匆忙且沉默。为了不发出声响, 女子们走的是无忧洞另一头,一路都是平整的石板,女子们脚步落下去, 轻得如同一片片雪花。
从贼子们身上剥下的衣物, 全用于包裹几个受伤的女子。恒娘抢了个重伤昏迷的,牢牢背在背上。
她自干活,又爱架上树,虽没受过专门的训练, 倒也比别的女子来得矫健灵活。
背着个瘦弱女子,并不影响行动。只是背心传来热乎乎的粘糊感觉,血腥气味钻鼻而入,令她心头不自禁地惶急揪痛。
也不知走了多久, 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恒娘有时候蹭到旁边的石壁, 感受到水气越来越重, 想了想, 猜到她们是要走回主渠道,顺着排水的方向找到渠口。
不知不觉, 恒娘走在了队伍的靠前位置。众多男子高声喧哗声音遥遥传来时, 她也是最早听到的。
前头瞬间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撞上前方的身体,知道有变, 即刻静止下来。
没有人话, 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水滴声盖过, 一如恒娘刚刚进入无忧洞。
理智告诉恒娘, 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队友,然而这无尽的静寂, 仍然不禁令她心底生寒。
她没有学过兵法,只是本能地觉出了某种奇异的可怕。
若是换了阿蒙、宗越或是仲简在这里,只怕更会骇然失色。
这些女子只不过是些平凡的弱女子,从未受过军队训练,现在有人竟然能做到让她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不计生死、前赴后继。
朝廷养军百万,敢于傲然宣称所部勇武义烈如此的,屈指可数。
无非南下的水军蟠龙部、世镇西北国门的敦煌归义军、弹压蒙古部的燕北骁骑,以及传中精锐无比、专门拱卫京师的禁军上三军,而已。
便孙武复生,重练吴宫侍女,杀人立威,激以重赏,亦不过如此。
她们所在的地方,恰是一条暗道接近主渠的拐角处。很快,外头水声哗哗,男子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近。
“今日晦气,信陵公做甚骗我们白跑一趟?”
“就是,原是去领光明圣餐,结果吃一鼻子闭门羹。”
“此事需怪不得信陵公。老头子如何能想到,那劳什子节度使郎君会忽然发了雅兴,要去摩尼寺观摩切磋?奶奶个毬,切磋,切磋个鸟。”
“嘿,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切磋鸟技?”
“这话得也有道理。你们瞅见那郎君陪着的大姐没有?虽裹了又厚又长的遮丑布,瞧不见头面模样,单听那又娇又傲的声音,就叫人酥了大半。
若是能把那样美人儿压在身下,百般戏耍,听她软绵绵叫上几声好哥哥,便是让俺即时死了,再也去不得光明圣界,俺也是千肯万肯。”
恒娘听到这里,握着伤患的手忍不住一紧,背上已经昏迷的人动了动。
她忙松开手,心里狠狠开骂:无耻,下流,腌臜畜牲!叫阿蒙知道,把你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阿蒙与宗公子找去摩尼寺,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她一颗心有了几分安定,这才发觉背上身体竟是越来越冷,后背原本湿热的地方如今冰凉一片。
她不敢呼唤话,只能紧紧握着那两条垂下的腿,当此之际,别无他法,她从不拜神的人,居然也开始默念阿弥陀佛之名,哀哀祈祷。
因她的间接之过,害得四个娘子被害,她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她而死了。
“点声,别让信陵公听见。咱们面儿上还得奉着光明神的教义。”
“不让玩女人,不让生孩。老子那时候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信了这狗屁摩尼教。”
“你当年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贪图他教门宣传的同党相亲相恤,才入了教?”
“你是这两年才来的,不知道当年细况。别他,我们这批老兄弟,谁不是活得没有出路,想着入了教,总算有个帮持?
我要不是投了这教门,教中兄弟姐妹扶助,只怕活不过十八岁那年的饥荒。想不到,这就忽忽半辈子了。”
“起来,当年跟着方圣公起事时,那才叫一个痛快。从余州北上,一路破六州五十二县,撵着官军的屁股胖揍,但凡逮着当官的,一律割肉断肢,挖出肺肠扔去喂野狗,或者乱箭穿身,再把那些肥猪熬成膏油,夜间用来燃火,一点也不心疼。”
“我那时候还只是十岁光景,听大人们,你们着「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从余州起事,不到十日,聚众数万,天下震动,各处响应。”
“可不是?我们这一路,就是信陵公带着去投方圣公的。要不是被京城的上三军散,不定现今金銮殿上坐的,就是咱们圣公。
咱们也都跟今日见着的贵人郎君一样,前呼后拥,使奴唤婢的。再不用窝在这见不着天的水沟子里,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我也听报博士读过战况,你们掳掠了上百千的妇人,剥了她们衣物,藏在山洞,日夜取乐。官军破洞之日,这些妇人无颜见人,自缢于林中。八十五里山路,全是白花花的尸体,附近村子的山头都能看得见。可是真的?”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狗朝廷栽赃诬陷。”
纷纷嘈杂声走过,到了后来,话声渐渐稀落,显是后头的人少了。
恒娘悬着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来,重又握紧背上的女子,默默听着外头的动静。
就在这时,她前面持刀警备的女子似是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高度紧张,手里朴刀竟在空中一晃,划过一道白影,磕在石壁上,发出轻而脆的一声响。
持刀人惊觉,拼命撤回力道,触碰声不大,在通道里听来有几分沉闷。
然而外头人少下来,正好也没什么话声音,这声响动引起注意,有脚步声朝这头走来:“什么人?”伴随着刷刷刷,腰刀挥舞的声音。
身边有轻微的风声,原本贴着她的悄悄向两边移开。有人拉了拉她,恒娘会意,也学她们的样,慢慢向一侧墙壁贴去。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对面竟是来了两人。她们所在的通道狭窄,就算她们拼命把自己贴紧,直到骨血都快融入湿漉冰冷的石壁,仍然无法留出足够两人大摇大摆通过的空隙。
这个问题,显然别人也已发现。恒娘听到身边轻微响动,刀影一闪,持刀人再不贴墙,反挺立在通道中间。同时有人攀住恒娘,附耳悄语:“起来就跑。”
来人的脚步声从五米远的地方,渐渐近到四米,三米,两米……
恒娘忽然撮起嘴,「喵——」了一声,声音细细,貌甚哀弱。
脚步声停下来,似是在侧耳细听。
恒娘扶好背上的女子,半蹲下身子,模仿母猫发怒的样子,发出低沉的“嗷——呜——”
对面那人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骂道:“夜猫儿也知道找暖和地方过冬产仔。”
两人骂骂咧咧些下流笑话,转过身去,便算离开。
就在这时,恒娘背后的女子忽然动了一下,恒娘一惊,又一喜,以为她终于醒了。
背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哀泣:“阿娘——阿娘——”
时间似是冻住,或者恒娘身上的血液被瞬间冻住。
原本要离开的男人倏然转身,刀光挥舞,划过一道白影,一人声音狰狞:“什么人?”
另一人扯着破锣嗓子高呼:“兄弟们过来,这条道有鬼。”
随着这声高喊,外头响起越来越多杂乱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无数男子怒骂吼叫:“爷爷正是捉鬼的祖宗。”
“鬼机楼专杀暗鬼,哪里来的贼人?”
躲不过去了。
恒娘已然听到前面传来三个持刀娘子的声音:“快跑!我们挡住他们。”明明是三人所,却异口同声,同起同落,如一人话。
后面的娘子已经开始拔腿狂奔。身边人数迅速减少,恒娘抓住一个人,把背上的女子交给她,那人也不多问,接过去负在背上,往前追赶同伴。
恒娘一回身,正要迎上去,身后伸来一只手,胡乱扯住她长衫,「九娘」急促嘶哑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我会架。”恒娘只解释了一句,听到前头已经响起金属相碰的声音,急得就想冲上去。
「九娘」却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不着的话:“你姓什么?”
“我姓薛,薛恒娘,记住我的名字,出去以后,告诉别人——”
恒娘想用力掰开她手指,却听她沉声问道:“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九娘手上用力,把恒娘往后头拼命推着:“你不可以死。你必须出去。”
恒娘还想要争执,九娘怒极,厉声喝道:“你不走,我们就算出去,一样没有活路。”
这句话如滚雷一样在恒娘耳边炸开,她猛然顿住。再不用那女子多,不敢有丝毫耽搁,回头拔腿就跑。
身后刀剑相碰的声音越来越猛烈,很快就有女子受伤的闷哼。
落在后头的女子有人不再往外跑,反而停下身子,如黑猫一样静悄悄朝后冲去。很快传来男子呼痛的声音:“有人咬人。”
“没穿衣服,是无忧洞的婊/子。”
她超过了背着伤员的女子,不由想,这是不是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伤员的人?
念头未落,那人喘息着,骤然停下脚步,放下背上的女子,返身也往回冲。
就在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与阻碍中,狭窄黑暗的通道里挤满挥着刀的男人,以及滑溜、逮到任何有血肉的地方就恶狠狠开咬的女子。
这是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搏杀,一方用无数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高呼怒骂,用冰冷的刀锋戮杀柔软人体;
一方却沉默阴冷,如同地底钻出的无数条毒蛇。用她们所剩无多的牙齿,死命咬住肌肉、脉搏,直到牙齿深深嵌入肉里,直到整个人就算被砍成两截,也仍然牢牢地咬着对方的肉。
恒娘经过被抛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伤者,经过前后折返的女子,疯狂地向前狂奔。
她张大嘴,剧烈地呼吸着,胸脯似要被烧得起火,灼烈痛楚。她哭不出声,脸上泪水如夏日暴雨,无休无止滔滔而下。
她来不及抹泪,也不需要抹泪,反正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东西。两替抬起,用尽一切力量往前狂奔。
九娘始终在她身后,推着她,拉着她,拼命将她往前扯。
也不知跑了多久,恒娘早已适应了无边黑暗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光。
路的尽头,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