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
李子园门口, 原本一直关着的大门忽然嘎嘎做声,朝内开。
一群年轻的娘子从里面鱼贯而出,各个手里都不空着, 不是拿着尖尖长/枪, 就是拿着明晃晃的短刀。
热锅炒豆子样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双双或精明或浑浊的眼睛盯着门口。
正如九娘之前笑话,她们这二十几个娘子,哪里寻出如许多家人?
只因世道之上, 女子尤其艰难,不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难免挨骂挨。
故而多有挨不过骂, 舍家出走的事例,未必便是入了鬼机楼, 却也是自此杳无音信, 不知是死是活。
清溪渠口的事, 禁军指挥虽下了严令,不得外传。然而这等涉淫涉盗的事体, 哪里能封禁得了?市井之间, 口耳相传,得绘声绘色。
之前出声喝骂的,多是丢了女儿的娘家人。若是夫家来寻人, 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并不肯指名道姓地出声, 只藏在人堆里, 跟着胡乱叫骂。
这些人今日前来,一是心里忐忑, 想要看看有没有自家的妇人,二则也是借机出气。
不管这些娘子与自己相干不相干,只要逼死了她们,便如自家那不守妇德的妇人也一样受到惩戒了一般。畅意之处,实难备述。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些娘子不过是些弱女子,一个巴掌就能扇飞。何曾想到,居然看到一支威风凛凛的娘子军。不由得相顾失色。
娘子们走出来,五个一组,在门口呈扇形排开,前头站了两个娘子。门后似乎还有人影,却没有现身。
“锦……锦娘?”
举着火把的男人使劲瞅着一个持刀女子,不太确定地叫出名字。
眉眼长相倒还大致对得上,虽然瘦了许多,大样子还在,恍惚是那个羞涩文气的侄女。
但是这冷嗖嗖的眼神,这嘴角下撇、一副不服教的厉害模样,是哪里长出来的?
不仅是他,人群里有好些人认出了自家女孩子,只是这些原本怯怯的娘子此时都大变样,原本大呼叫的声音一下子都噎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又或者,他们心虚的是,自己手里只稀稀拉拉几根木棍,对面虽是女子,手里却明晃晃地,都是能杀人的利器。
站在最边上的两个娘子,居然张着弓,两点星芒似长着眼睛,谁开口话,就移向谁。
其实,娘子们练上这号东西,不过数日,自然算不得精通,只是做出个样子来罢了。
真要射出去,别百步穿杨,只要能平平稳稳飞到人群处,已算菩萨开眼,走了狗屎运。
然而对面也没见识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哪里看得出好歹来?便如百姓碰到兵,心里先怯了三分。
百来号人里,也有识得事务的,少不得心中嘀咕:朝廷不准京城士庶之家私蓄兵器。这些娘子们哪里找来的这等凶器?
等他们都被震慑住,渐渐闭了嘴,噤了声,九娘这才开口:“你们来找人?”
为首那人硬着头皮,答道:“正是。家里有女口走失,闻这里有信,特来看看。”
“找出来没有?”九娘单眼皮,眯眯眼,称不上明眸善睐,然而眼中光芒极盛,便如黑夜中骤开一条缝,内有凛冽寒光。
那人被她看得心肝胆一颤,扭过头,又瞟了几眼侄女儿,才颤巍巍抬起手指头——
左右两边,两支黑芒芒的箭尖立刻共同指向他,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口里结结巴巴道:“找……找出来了,就在左边,数着第三位,持刀的那位娘子,就是我家侄女。”
九娘也不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锦缎儿,你出来。”
那娘子果然跨出去,两脚后跟相并,脚尖朝外。一双圆眼瞪起,腰杆笔直,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声回应:“在。”
“这人是谁?你可认识——想好了再答。”
“我早想清楚了。”锦缎儿声音脆亮:“这人我识得,是戴家村的戴八五。有个侄女,因着嘴馋,做饭的时候,在灶下偷吃兄弟们的饭食。
被这戴八五发觉,一脚踹过去,又叫了她爹娘来,往死里踢。他侄女儿怕死,大晚上地逃出去,自此不晓去处。不知道今日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他你是他侄女儿?”
“我若是他侄女儿,就该那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依样踹还他一脚,问着他:你侄女儿是不是人?就多吃了一口东西,就该被你们往死里?她从家里头跑出去,遇到什么豺狼歹徒,算不算你们害的?”
锦缎儿越越怒,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给了她一份错觉,以为自己已然能够从力量上压倒对方。不知不觉移动脚步,手里一把刀平平向前伸着,直指对面那人。
那人瞧得眼睛发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九娘一愣,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心里发起急来。要是一年半载以后,她能放心让人上去。
可这才练了几天?不过刚有个握刀的样子罢了。别伤人,便连怎么出刀,娘子们都还不会。到时候拎着大刀上去一阵乱剁,可就露了马脚。
对方到底人多,真要拼杀起来,自己这边,未见得能有几分胜算。
人群眼见一个女子孤身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胆大的口里吆喝起来,慢慢地,人群就有了些声势,口里喊着:“杀这些不要脸的娼/妇”,三五成群地,慢慢上前。
刹那之间,九娘背心湿透。张开口,想要叫回锦缎儿,又怕露了怯,反让对面涨了气势。若是眼睁睁看着锦缎儿上前,却又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
右边张弓的娘子手有点发抖,弦上之箭差点失手飞出去。背后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子声音:“这位娘子,请将弓箭让与在下。”
就在仲简准备一箭立威的时候,恒娘忽然动了。
她如同一头豹子一样,一头冲到戴八五身前,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踹过去。戴八五踉跄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恒娘挡在锦缎儿前面,指着戴八五怒骂:“你自己的侄女儿,被你们骂走了,如今又来乱认亲戚?还想逼死别人家的女儿?世上哪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叔伯?”
手指往上移动,又指着另一个手里拿着火把的男人:“你呢?你也是来冒认亲戚的?”
那人一下子被她指着,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支光亮耀眼的箭头正转向自己。其中一支,换了个男子挽弓,弓弦已经轻轻松松拉成满月。
那男子半觑着眼,牢牢盯住自己,两手如磐石一眼稳定,看去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寒意从尾骨爬上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腿起摆子,一双手在身前乱摇:“没有,没有我家的,我去别处再找找,再找找。”
恒娘暗中舒了一口气,又一一指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人,一个个问道。
人在群体中,最易受他人影响。前头两人露了怯,后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退缩下来。哪怕真见到自家女子,此时也沮了声气,不敢声张。
九娘身后的娘子们看着这一幕,看着以前在家里霸道横蛮的男子们畏缩着,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威风全无。心头忽然觉得好笑,又忽然觉得轻松。
在无忧洞中经历无日无夜的伤害与凌/辱时,她们曾有过悔恨,早知如此,就该死活守在家里,不该出走。
那时候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亲人之间曾有过的点滴温情。
一句无心的问候,一点漫不经心的关爱,被无数倍放大,借以温暖无忧洞中冰冷的空气,照亮心头无边无际的黑暗。
真到了明晃晃白茫茫的天光底下,翻出来细看,却原来点点滴滴,都是毒汁,浸透两个字:去死!
大概是在这一刻,这些没读过书、不会认字,不出大道理,也不会引经据典的娘子们,模模糊糊有了个共同的想法: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甚至,那些久远的怨恨也不重要了。
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男人们吓得瑟缩发抖的年月,只会觉得可笑,替自己无尽惋惜。
等人群慢慢散去之后,娘子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上前来,围住九娘。
“九娘,教我们真正的刀法,能杀人的那种刀法。”锦缎儿握紧刀柄,“我以后再也不会苦,再也不会嫌累。”
九娘一一看去,娘子们的目光通透而坚定,再也没有以往,一想到未来就忍不住流露的迷茫彷徨。
“好。”九娘含笑点头,“我天生体弱,学的是伐谋之道,纸上谈兵居多。但是我能替你们找到师傅。”
恒娘瞧着她们,轻叹一声,怅然道,“若是金柳儿也能留在园子里,也许就不会被那些人糟蹋,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点。”
到这个,九娘就忍不住升起怒火,回头迫视着她:“你的周婆言呢?为什么任由其他报纸大放厥词,你的周婆言却跟乌龟一样,躲进洞里,一声不吭?”
仲简收了弓箭,站在五步之外,忽然淡淡道:“周婆言已被停刊。”
“什么?”九娘霍然转身,瞪着他,见他神情坚定,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我一直告诉她们,有周婆言,不用怕。周婆言会为我们话。是我骗了她们……”
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却再也不出话来。
恒娘却忽然笑了,一字字道:“没有周婆言,我一样能帮你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