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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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春殿, 冬日斜晖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得大殿里黄黯黯,水沉沉。

    宫人们四处点上悬灯台烛, 皇帝手里拿着张报纸, 就着移近的烛光读道:“金氏女子,知耻而后勇,舍生而取义,善莫大焉”。

    仲简站在下首, 听着皇帝用快活的声调,把这篇胡仪亲自撰写、文辞浅显的文章读出来,“女子有百善,首善为贞。何也?盖因妇道人家, 识见短浅,于世道无甚补益, 惟生育一事, 可专任之。若女子失贞, 子女不知所出,轻则乱宗族, 重则毁社稷。故而不可不重。”

    “今有金氏女儿, 受狂徒逆贼所害,失贞在先,初时不以为耻, 终日坦坦然, 与常人无异。乡有节妇, 指而詈之, 唾而骂之。方知贞节二字,重逾泰山, 实非女子可轻易舍之者。”

    “这番受辱,固然有那等闲汉男子的错处,却也不能不是失节在先,自食恶果。便如男子投敌叛国,失了节义,便苟活于世,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来日史书之上,也终是要归入贰臣传,降臣录,做不得一个全人。”

    “固然这金柳儿与那等天生荡娃不同,失贞非出于本愿,原是被胁迫。然事同一理,义之所至,舍生取死,正是人之不同于蝼蚁者。

    或有迂腐者以为,此不合圣人之仁恕之道。我且劝他,多读圣人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金氏女花龄少女,一朝受辱身死,我闻之,却不以为悲,只有无尽欣欣喜意。为的便是她终能鼓起节烈之气,行此杀身成仁之举。虽不能请旌表,仍特书字幅,恭送其家,字如刊首。”

    读毕,皇帝笑吟吟放下《太学学刊》,问道:“胡仪这人忒有意思,他送的这副字,金家可肯要?”

    仲简垂首回答:“金家已无人,胡祭酒的亲笔条幅被乡人恭敬受了,特意请人裱起来,挂在祠堂里,算作村里的荣耀。”

    “那薛恒娘呢?她如何应对?”皇帝暂不去翻另一叠厚厚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仲简,“这几日的副刊尽是些劝女红的文字,盛家那个丫头,倒也是个狠角色。薛恒娘若是她的主意,只怕要失望透顶。”

    一副看戏的轻松口气。

    仲简低垂着头,皇帝看不见他眼中的愤恨,只听到他刻板的声音:“薛恒娘这几日忙于去各处女人社,与各街巷的娘子们摆谈叙话。”

    “女人社?”皇帝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手指轻敲着案几,眉头皱起,“她想做什么?若是再闹出围聚京兆府的事端来,朕不能轻饶了她。”

    仲简沉默。

    皇帝没听到他回答,奇怪地看看他。随即明白过来,女人社都是些大娘子娘子,他虽是察子,究竟是男人,听不出细节,倒也得过去。

    想了想,眉头一展,笑道:“都是些女人,倒也不怕她们翻出什么浪来。自古以来,便没听过女子造反的。”

    又捏着额头,神情有些烦难:“你在外头,可有听到关于薛恒娘的议论?”

    仲简迅速抬眼。皇帝眼睛本不,如今被两颊肥肉一挤,快要找不见,眯缝着,紧紧地盯着自己。

    手垂在两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手心微微出汗。

    心中一个声音疯狂咆哮: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它!那声音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狂烈,他几乎要担心,对面的皇帝、内侍、宫人都能听见。

    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心回道:“有些不太恭敬的议论,涉及东宫,人不敢复述。”

    皇帝眼睛一鼓,一巴掌拍在案角:“你跟那帮臣子学什么矫情样?皇城司是朕的耳目,这不敢,那不能述,朕要你们何用?”

    早先看着这姓仲的寡言稳重,不是巧言令色之辈。如今竟也学来这样酸腐习性?皇帝气得牙疼。

    仲简这才躬身答道:“市井中有流言,道是「残雪逢春不见雪,东主去后花无主。」”

    后面一句的是太子多病,京中传了许多年,早已成了帝后的心病。甫一入耳,眉心便一阵乱跳。

    新鲜的是头半句。

    “这是何意?”皇帝皱眉。

    “薛恒娘姓薛。”仲简声音平平,似乎只是单纯转述所闻,“看上下句意思,似是薛恒娘名节有损,若入东宫,怕是与殿下有妨害。”

    “胡言乱语。”皇帝阴沉着脸,圆润声音骤然狠厉,“朕生平最恨这等谶纬之。你回去,多派些人手,凡听到这法,一个都不要放过,都给我抓回去。皇城司狱,可还有治理人的手段?”

    仲简却沉声道:“昔年谶语初起时,不过在东宫附近传闻。皇城司大肆搜捕,才令得此语不胫而走,京师传遍。前车之鉴尚在,人担心,若兴大狱,反助流言长翅膀。”

    皇帝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冷冷瞧着他,慢条斯理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当如何行事?”

    仲简低着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脸颊肌肉飞快地跳起,又瞬间绷紧。

    开口之时,声音已如平常一样:“人以为,殿下自有真龙天子护体,诸邪不侵。何须担心这等市井流言?不如早择吉日,迎薛良媛入东宫。彼辈无知之人,得见天家行事坦荡,自然心悦诚服,再无哓哓口舌。”

    皇帝松懈下来,往后一靠,摇摇头,口中笑骂道:“你这见识,却也浅了。你们皇城司的人,终究还是要多读些书。虽不求你们如那些臣子样经世济国,也不能尽给朕出馊主意。”

    仲简低头,老实回答:“人回去,一定谨遵圣意,多读书,多长见识。”

    “好了,你下去吧。”

    仲简退出长春殿后,在阶下站住,蹲下身,把不知何时松了的鞋带重新系紧。

    尚未完全合上的殿门之内,传出皇帝鼻音厚重的声音:“来人,去一趟司天监,传监正过来,朕有事问他。”

    仲简的手停留在黑色靴面上,过了一会儿,僵硬的嘴角终于微微翘起,闪过一丝控制不住的笑意。

    飞快系好鞋带,转过身,大踏步朝外走去。

    两处衙门隔得不远,他回官署,正好经过司天监。他若是行动够快,一两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

    李子园中。

    经过一天繁忙密集的学习,娘子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刚刚坐好,阿蒙带了海月过来,大家又起身,与她让了位置。

    宗越替她们备下的伙食甚好,有荤有素,食材新鲜。就连阿蒙看了,都忍不住动筷子,每样夹了一些品尝。

    放下筷子,一边看娘子们狼吞虎咽,一边道:“各位这几日辛苦了。白天袁夫人她们过来讲授,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恒娘咬着一个羊腿,嘴上油亮,抬头看着她,笑道:“没什么不清楚的,袁夫人她们很和气,讲解得也很细致。我没想到,这些贵女们话这么风趣,一点也不拿乔。”

    阿蒙一挑眉,笑吟吟道:“你以为都是盛明萱那样没活人气的?我特意挑的人选,能跟她一样?这些娘子心气高,才情绝,这才有勇气,不怕世俗之见。”

    九娘点头:“她们英勇,我们却也不能连累了她们。”

    回头朝娘子们叮嘱:“绝不能漏了她们的姓名家世出去。”

    娘子们都呜呜呜——嘴里塞着饭食,点头不迭。

    阿蒙又问道:“你们这几日也走了不少女人社,可有收获?”

    恒娘放下腿骨头,拿一边的绢布擦手,口中道:“最初找去的时候,她们都不乐意,好在还肯给我几分面子,到底还是让了我们进去。后来几日,我没再陪着,娘子们自己去,她们也肯接待了,且每日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娘子,在上条街巷听完,仍觉不够,又巴巴地去下一条街巷,央着认识的人带进去旁听。”

    “好。”阿蒙欢喜,眉眼笑得生辉,“不枉我破了嘴皮子,替你请来这些女先生。”

    “你呢?”恒娘问她,“国史馆那头,你能强得过那些大学士吗?”

    阿蒙敛了笑容,狠狠磨牙:“他们固执己见,我奈何不了他们。”

    史书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恒娘不太放在心上。见阿蒙恼怒,正想安慰她,便见她忽然噗嗤一笑,神情一下子得意起来:“我奈何不了他们的脑袋,可我想试试看,奈何他们这批人。我已经向圣上和太后请旨,列女传既是女史,为何全由男子代写?请从本朝起,汇聚女子英才,编写列女传。”

    恒娘瞪大了眼睛,九娘也放下筷子,一脸不敢置信:“你当真如此上书?两宫如何回答?”

    阿蒙哼了一声,“我老老实实按朝廷制度,走庶民上书的路子,如今只怕折子刚到通进银台,尚未递到圣前。”

    九娘笑起来:“我虽在京城呆的时间少,也听过你张扬跋扈的声名。怎的今日一听,这么本分?传言误你。”

    “我本就是老实人。”

    恒娘笑得一口茶喷出老远。

    ——

    宗越在门口等着,阿蒙留了片刻,交代完毕之后,便告辞而去。

    恒娘送她出去,看到宗越正跟一个粗豪青年话,那青年回头见到阿蒙,眼睛一亮,撇开宗越,赶上前来,围着阿蒙大献殷勤。

    趁着阿蒙被缠住的空隙,宗越走到恒娘面前,微笑道:“恒娘,你嘱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你放心。”

    恒娘点点头:“多谢你,宗公子。”

    宗越深深看她一眼,声音比平时更温和诚恳:“不,是我该多谢你。阿蒙……”他顿了顿,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容她受丝毫伤害。”

    恒娘回头看了看,那青年不知了什么傻话,阿蒙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与宗公子,是一样的心思。”

    宗越又道:“这件事,我对你有所亏欠,日后你但有所命,只需传言至金明巷曹府,我必定全力以赴。”

    恒娘不禁失笑,侧脸看着他,笑道:“我本想高风亮节,一声,宗公子太客气了。不过呢,我向来爱占便宜。宗公子这么大的便宜,我实在眼热,这就不跟你客气了。”

    宗越亦笑,眼睛闪亮,微一欠身:“是我的荣幸。”

    离开之前,他望着恒娘,问道:“畏之那边,你也要瞒着吗?”

    见她沉默,想了想,终于违背自己向来点到为止的原则,诚恳道:“我想,他若是事后才知道,心里必定会极难过。”

    恒娘眨眨眼,压低声音,悄声道:“多谢宗公子提醒,不过呢,若是阿蒙知道你骗她,恐怕宗公子的日子也挺难过的。”

    宗越愕然,两人目光相对,忽然齐齐笑出声来。

    ——

    九娘从门里出来时,宗越已经陪着阿蒙离开,那粗豪青年也骑了马,使劲往阿蒙身前凑,离了几十米,都能听到他夸张的呱呱声。

    恒娘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开看了看,笑道:“你倒是慷宗公子之慨,大方得紧。我娘其实吃不了这许多大鱼大肉的。”

    薛大娘那个家规甚是要命,她不得不每到饭点就赶回去,好歹,劝着她娘吃饭。

    “你娘那头,你算怎么交代?”九娘深深看着她。

    恒娘沉默下来,良久方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