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鸿儒与少女
太学客馆。
鸣皋书院的学生都聚在山长的书房中围坐烤火。常友兰亲自拿把火钳, 一边拨弄着放在房中的火炉,一边与学生讲解:“陈大尹不肯为沉水女子旌表,大抵脱不出他的道一分为二的主张。他曾过, 尽人道谓之仁, 尽天道谓之圣。人生于世,但能尽人道,已算尽了本分,不必以成圣的标准苛求……”
“陈氏此, 专从人主心术上用功,合得上意,却坏了世人心性根基,最是有害。”胡仪从外头进来, 在门口解了蓑衣,抖落一身积雪。
一个学生赶忙上去接过, 另有人搬了把圈椅过来, 胡仪坐了, 接着道,“天上地下, 古往今来, 大道只有一个,哪里分什么人道天道?克己复礼,无人欲即天理若天子有私欲, 则天下乱。
若妇人有私欲, 则家室乱。由此可见, 极大处, 极处,都统于这一个道理之中。所以才, 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
常友兰笑道:“你来我这里抢学生来了?”
胡仪一笑收口:“岂敢班门弄斧?我今日来,是心中有事,特来找你商议。”
学生们见他们要议事,识趣告退。
胡仪前倾身子,把手放在火炉子上方,翻来翻去烤着:“金家女儿的事情出来,我大张旗鼓,送字画以表肯定,市井之间,都在议论这事。我本想着,接下来这几日,当有好些鬼机楼出来的娘子识得耻辱,起而效仿。谁知并无动静。”
常友兰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当真要对她们赶尽杀绝?”他膝下有娇女,设身处地想一想,不免生出些不忍之心。
“不是我心狠。”胡仪叹口气,抽回手,身子往椅背一靠,“鬼机楼这件事,闹得极大。市井之间,街知巷闻。若是就这么悄悄过去,容得这些妇人们安然苟活,甚至将来嫁人生子,与寻常女子无异,则此事对世道人心的毁坏,定然无以复加。我们再凛然倡导节义二字,倒似个笑话了。”
“这倒也是。”常友兰不禁点头,叹道:“若是当日没有闹出清溪渠口这一幕,不得,还能静悄悄掩过去。如今却是个众目睽睽的情形,这却是没办法。我奇怪的是,这事牵涉东宫,宫中对此居然一言不发。你怎么看?”
胡仪摇摇头,森然道:“我秉直道而行,不愿在帝王心术上头做文章。这是陈恒这等人惯做的。”
常友兰给他得脸上一红,若非涵养功夫极好,差点便要翻脸。
抖一抖火钳,拣了几块烧得发白的炭块出来,又从旁边竹筐里挑了新的进去,看那火慢慢连起来,方苦笑道:“我是江湖散人,不懂你们庙堂之高。话叫你见笑了。”
“我也想做回闲人,只如今不可得也。”胡仪皱紧眉头,“我入京这些日子,早已发觉,今上刚强,颇有汉皇唐帝之风。中枢则是节节退让,相权之制如同虚设。
便如当日那场封驳,竟由君主一言而决,满堂大臣无有异议。
又诸多朝政事务,今上根本不经门下,直接内降旨意,直将中枢视作无物。这哪里是三代圣君之相?分明是秦汉暴虐的路数。”
常友兰起身去关紧房门。门后有些微动静,他探头看了看,北风吹得紧,地上薄薄积雪被学生们踩得稀碎,左右并无人影,只道是哪里来蹭火的夜猫子,也不在意。
掩了门,回身笑道:“这些话,你只在这里罢了,心被言官弹劾,叫察子告你的黑状。”
“怕他做甚?本朝制度,非谋逆大罪,士大夫不论死。大不了回乡下教书去。”
胡仪不以为意,“日前我已经上了折子,大致也是这些话,并不怕别人听见。”
常友兰知道老友的性子,刚才被激出来的气散了,坐回椅子上,继续挑着火炉:“回鬼机楼的事。太学学刊该做的都做了,你总不能叫官府上门去抓人吧?”
“我疑心,这事与周婆言有关。”
“周婆言不是停刊了么?虽是出了个副刊,却撇得十分干净。”
“报纸虽是停了,主编薛恒娘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胡仪哼了一声,“我听,她把好些鬼机楼里出来,无人认领的娘子们纠集在一起,四处走动,每到一处,就召集起当地女人社,聚至深宵方散。”
“女人社?”常友兰摇头笑道:“京中女人社也比地方上不同,兴盛得很。你知道她们聚在一起,些什么?”
“以前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也是薛恒娘带出来的风气。”胡仪抬头笑道,“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讨个人,混到女人社里,去探个究竟。”
常友兰连忙放下火钳,一双手乱摆:“你别女的主意。她胆子,又怕生,最是娇怯,平常话声音大了,都能叫她哭鼻子。这种深入虎穴的事情,如何能让她去做?”
胡仪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叹口气,喃喃道:“我要有个女儿就好了。”
“你院子里不是有个仆妇?”常友兰笑道,“女人社多半都是些妇人,叫她去,更不显眼。”
窗外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有枯枝被踩碎,不过屋里两人都没注意。
——
“有人找我?女子?”余助放下手上的书,从被窝里跳下地来,披件鹤氅,向外便走。
门外报信的是隔壁斋的学子,一脸挤眉弄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顾瑀裹着厚厚锦褥,瞅着余助背影,拧起眉毛为难:究竟要不要跟去看热闹?今天刮风下雪,外头冷得浸骨。
转眼看见童蒙,他仍旧是一床薄薄纸被,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默默缩在床上看书。
当即有了决断,起床蹬了靴子,把那床锦褥往童蒙身上一罩,涎着脸,作揖道:“好敏求,替我捂着被子。我待会儿回来再跟你讨。”
也不等童蒙拒绝,转头一溜烟出去,绰在余助后头。没走一会儿,到了惠连池边上光秃秃的树林,林子里一个穿淡黄袄儿,脸蒙轻纱的娇女子探出头来,使劲朝余助招手。
“常娘子?”余助大奇,跑过去,口里哈着白气,跟她开玩笑;“你来找我吵架?”
“不是。”面纱底下,鸣茶脸色一黑,“你能跟薛恒娘传个话吗?我爹跟胡伯伯商量,要找个大娘混进女人社,偷听她们什么呢。”
“好,我待会儿亲自跑一趟,替你传话。”余助正色应下,忽然一笑,愈显唇红齿白:“你居然背着你爹,帮恒娘的忙?这是什么道理?”
鸣茶回头看着惠连池。地面积了初雪,惠连池里水平如镜,色如墨玉。
她看了一会儿,莫名个寒颤,声道:“那日跳到水里,口里鼻里全都是水,肺里面跟烧着火一样,透不过气来。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死是这样难受的滋味,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鬼机楼这些娘子的事,我……我也听了……”
面纱之下,一张脸羞得通红。她去厨房帮忙,偷听了厨娘们的议论,这才知道恒娘又干出大事来。
这事她听到都羞得不得了,不知道恒娘是怎么胆大包天干出来的。
“虽然她们,这个,嗯,有些不好,嗯,是十分不好。”支吾半天,差点急出一身汗,终于模糊过去,“可我也不想她们去死。再,恒娘当初救我一命,我就当是报她的恩德。”
“什么叫不好了?”余助皱皱鼻子,“这是别人强加于她们的,她们有什么不好?再了,女子失贞就是不好?哼,我娘就是二嫁,家里谁敢她不好,我爹第一个不依。”
“你……你娘是二嫁?”鸣茶诧异极了,愣愣地道,“我听我爹,男儿不能娶寡妇,否则男子也是失节了。你爹怎么……”
“谁管你爹怎么呀?蜀人敏黠,川女子亦多任侠使气,譬如古之文君,近世薛涛。贞呀节呀算什么?
我爹坐堂问案的时候,我娘还在照壁后听案呢。我爹要结案之前,总须听听我娘的主意,这才安心。”
鸣茶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例,原本算交代完就回去的,却不知不觉,站在湖边,听余助神采飞扬,讲起他爹娘在川中的生活,那些判牛问田的有趣案子……
正悠然神往,北风灌进衣领,连几个喷嚏,鼻中流清涕。忙背过身去,抽出绢帕擦拭,心里颇觉羞愧。
余助把鹤氅让给她,见她犹豫不肯接,笑道:“这是昨日新做得的,并没有沾多少臭男人气息。冻死也是死,你不是怕死吗?”
鸣茶披了鹤氅,寒意阻挡在外,周身温暖。忽然间晕生双颊,心中如腾空在云端,一片柔软。幸有面纱遮着,不叫对面看见。
顾瑀躲在树后,被风吹得不断缩脖子,实在受不住冷,跺了跺脚。
被余助耳尖听见,朝这头大喝一声:“什么人藏头露尾的?给我出来。”
顾瑀探出脑袋,眼睛鼻子凑做一堆,陪个灿烂笑脸:“别叫,不要吓着人家娘子。良弼,你送常家娘子回去,仔细地上下了雪路滑,别让人摔跤。你放心,恒娘那边,我去替你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