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城门三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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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娘怎么来了?仲秀才怎么不看顾好她?为什么她好像被人围了起来?

    那些闲汉们为什么朝着她指指点点, 一派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娘子们又为什么低着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恒娘在城墙之上,空自着急, 却看不清, 听不明。回想起她娘那句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头骤然一紧。

    亏得她还知道这是御前,转过身来,跑到皇帝面前, 急急道:“官家,民女这三请完了,民女的娘亲来了,我得去接着她, 请恕民女失礼告退。”

    她完就忙慌慌想跑,皇帝叫住她, 一双眼睛笑得眯缝起来, 十分可掬:“你慢着点, 朕与你一道下去。”

    恒娘看看他那跟金明池里大象腿一样粗壮圆润的腰身,还没想好该怎么「安全委婉」地拒绝一位皇帝的陪伴, 皇帝已经兴致勃勃, 迈着四方步,挪动尊贵的腿和尊贵的脚,亲自追了上来。

    恒娘只好恭敬奉陪。

    皇帝倒也理解恒娘的心情, 尽量走得比平时快, 然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胖子, 怎么跟一个身轻如燕的少女比脚程?两步走成三步, 便似闲庭信步。

    好在皇帝的嘴也不闲着,悠悠问道:“薛恒娘, 适才礼部尚书所的事,你怎么回应?开立女户,虽有助于国家,却有违风俗民情,大伤礼教风化。这却也不可不虑。”

    恒娘放缓脚步,与皇帝走在并排。

    许都知眉头一皱,暗自后悔,那日告诉她陛见礼仪,却没讲解到,与皇帝同行该注意些什么。

    唉,他哪里想得到,薛恒娘一个民女,居然有跟皇帝边走边聊的一天?这可怪不得他许都知没有先见之明。

    实话,谁能料得到呢?

    皇帝也不自在,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不自在的来源。他从未有过这种与人并排走路的经历,要不就是以前跟在先帝身后,要不就是天下人跟在他身后。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肩并肩走在一块儿。

    且糊涂着呢,好在薛恒娘很快回答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官家,有个事情,民女一直疑惑着呢,胡祭酒他们,天下都要服从一个道理,一个礼教。可我听到的,世上事情多色多样,并不都跟胡祭酒的模子里出来的一样啊。

    比如这赘婿的事情,刚才老爷们起来都很不屑,可是民女听,川鄂湖湘这些地方,有很多贫家子去当入舍女婿。”

    见皇帝有不信的神色,忙道:“这可不是民女胡。官家想必也知道,阿蒙——蒙顶客——安……”

    她从未叫过阿蒙的真正名字,一时口中结,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出来,倒是皇帝笑着接话:“安若。她是朕的外甥女。这是她告诉你的?”

    恒娘忙趁势点头:“阿蒙最爱看杂书,其中就有各地民俗风情。是她从那些做官的、游侠的、行旅的,无数人写的见闻里,找出来的。

    而且不是一个人这么记载,好些人的,都能相互印证。所以,天下事情,也许不完全像胡祭酒的,都得服从一个道理,也许一个大道理下,还有许多道理。又或者这个大道理是对的,可还有许多大道理,也一样是对的。”

    皇帝瞪着眼睛看她:“你跟朕饶口令呢?赶明儿朕请你去为太后书去,多半能治好太后失眠之症。”

    恒娘噗嗤一笑,忙改了口,道:“民女的意思是,既然赘婿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屡见不鲜,人家也能活下去,便不用担心许多男子成了赘婿,就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何况,民女从来只听民不聊生,才会天下大乱。可没听过,男人入赘,就会流民四起。”

    皇帝笑道:“你这女子,其心可诛。这是暗戳戳骂礼部尚书危言耸听吧?”

    恒娘笑而不答。

    两人又走了几步台阶,下头冒出个内侍,急匆匆拾阶而上,到了皇帝身边,低声回禀:“官家,都安排好了。”

    皇帝神色如常,点了点头。那内侍悄然退到人后。恒娘不知皇帝搞什么鬼,自然也不敢开口询问。

    她哪里知道,就在她刚才凭墙张望的时候,皇帝已经知道楼下发生的事由,微一沉思,下了一道静悄悄的指令:禁军出动,驱散民众,找几个侍卫,假扮闲汉,趁乱刺杀薛大娘。

    这道指令,自然不需要让恒娘知道。

    皇帝慢悠悠走在台阶上,一边闲闲问道:“你口口声声你是生意人,朕倒是好奇,你这般不顾身,不惜命,为天下女子,甚至是为后世你见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一分一毫地力争,你有没有算过,究竟值不值得?”

    这问题来得突兀,恒娘不由得怔了怔。又下了几级台阶,方答道:“阿蒙曾经过,她不想生活在没有一丝一毫自由的世界,又,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我想着,我尽一份心力,也许未来大家的路便能宽一两分。至于值不值得。”

    她停在台阶上,一时没有举步,反而抬起头,望着北风中层云滞黯的天空,轻声道:“却要看这笔账怎么算。我虽是生意人,却也知道,只计较手头眼前的一寸一厘,这路定然是越走越窄的。只有目光放长放远,看尽天下,才能知道,这路最终能走成什么样。”

    收回目光,看着脚下台阶,重新举步,唇角有一抹淡淡微笑:“我觉得,我会稳赚不亏。”

    她停下脚步时,皇帝也不由自主,跟着她停下来。这会儿她继续前行,皇帝却站住原地,没有动弹。看着她的背影,肥肉堆叠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日见过司天监正之后,他本已消让这女子入东宫的想法。

    谶纬之,宁信其有。就在方才,恒娘居然三言两语,动禁军,他更是心头生出强烈不安,起了必杀此女的念头。

    然而恒娘这三请,却也正好撞到他心口,替他解了许多沉疴已久的难题。怜才之心一起,看薛恒娘越来越顺眼,实在不舍得就这么葬送了。

    于是安慰自己:薛恒娘毕竟只是个女子,再能干难得,也不可能兴起滔天的风浪来。

    既要重新用她,自然不能容她带着这么大的身世污点。杀了薛大娘,再替薛恒娘重新安排个身世背景,既避开民间谶语,又一举独绝此前的闲言碎语,可谓一举多得,也正是天家处理这等事的惯用手法。

    此时听了恒娘这番话,他却忽然怔住了。

    长远与天下,这本该是他身为帝皇,应该具备的胸襟与眼界,此时却被一个平民女子当面来,简直像是两个大耳刮子,脆生生在脸上。偏那女子还无知无识,并不自觉,自己也没法治她不敬之罪。

    胸口之中,凭空生出一股久违的豪情:她一个市井女子,都能不计较眼前得失,自己难道还能比不上她?

    与其为了未来不可知的困局,勉强把她留在东宫,让她心怀怨恨地守着一个精致牢笼,和一个对她全然无意的男人,不如放她自由,让她高飞,借助她的能力,守护更大、更值得的东西——这个叫做大周的庞大帝国。

    许都知见皇帝招手甚急,忙疾步趋近,听了皇帝压低声量的吩咐,知道事态紧急,顾不得再找人传话,自己一撩衣襟,噔噔噔跑下台阶。

    恒娘奇怪地看着从身边一阵风似掠过的许都知,他百忙之中,居然还回头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吓得恒娘差点叫出声来:心脚底。

    她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数息之间,她娘已经去到生死关头,了个转回来了。

    皇帝施施然走上前,笑道:“薛恒娘,朕今天答应了你三件事。朕觉得很亏。不如你也答应朕三件事,算是咱们扯平,互不相欠,如何?”

    恒娘大奇,眨巴眼睛:“官家富有天下,民女有什么能够允诺官家的?民女想不明白。”

    “这三件事,比起你请求朕的事情来,可要轻松多了,包你只赚不亏。”皇帝似乎心情甚好,居然跟她开起了玩笑:“第一,不得离开大周;第二,不得加入乱党;第三,不得危害国家。”

    恒娘听得连连眨眼,一脸茫然:“官家这话太奇怪了。不得离开大周?别大周,民女这辈子,都还没离开过京城呢,怎么会想着离开大周?再,好好的大周不待着,我跑去蛮夷之地干什么?”

    “乱党?那不是乱臣贼子吗,人人得而诛之?民女怎么会加入这些反抗朝廷的匪徒?还有第三条,我怎么会干危害国家的事情?我只是为女子话,怎么也不会危害到国家啊?”

    皇帝的心思真是莫测。

    皇帝笑眯眯地,也不解释,只是道:“所以才你稳赚不亏。怎么样,你敢不敢应承?”

    恒娘在肚子里嘀咕了半晌,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当这是皇帝老爷的奇思异想,寻常人理解不了。

    两人脚步虽慢,这一路话走下来,也将近到了地面。恒娘一心记挂着娘亲,也不多想了,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又笑道:“以前民女很怕官家,如今跟官家做成几笔大买卖,忽然就有些不太怕了。”

    皇帝故意眯缝起眼睛,做出凶狠模样:“朕不想人怕朕,又不想人不怕朕。你这么,让朕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杀你的头。”

    恒娘了个寒颤,连忙道:“怕,怕,民女还是怕的。官家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两人此时已经落地,一拐弯,从左掖门走出来。

    禁军眼见皇帝亲出,手中顿地,口中高呼「万岁」。惊得广场上众人纷纷回头,正好见到一个青衣素袄的年轻女子,陪着金龙袍服的皇帝,两人有有笑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