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城门三请(七)
奸生女?
那沙哑男子声音完话, 广场上一片嗡嗡议论声音。
有人走上前来,帷帽高高,长纱飘飘, 正是盛明萱。她出声问道:“你是何人?所的这些, 可有凭证?”
那人鼓着眼睛,一指薛大娘:“我是薛一娘的兄长,你问她,可还记得我这个大哥?当年她傍晚外出, 再没回来。爹去报了官,也没任何着落。
我只当她被人诱拐,去做了别人老婆或是入了娼门。谁知三个月后,她居然自己回来了。问她这些时日的去向, 不肯吐露半分,一旦睡着, 不分日夜, 必发噩梦, 哭叫有鬼。”
“家里正忙着替她张罗亲事,算赶紧让她嫁了人, 遮掩过去, 谁知亲事还没成,她肚子竟慢慢大了。
爹娘慌了手脚,又四处求人, 讨了胎药回来, 她却不肯吃。
这些家丑, 岂好在外头张扬?你要什么凭证, 我是没有,但你问着她, 看她可敢当着我的面撒谎?”
盛明萱瞧了瞧薛大娘苍白脸色,沉吟片刻,叹口气,道:“论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未嫁女儿话。但我忝为周婆言副刊主编,却不得不为薛主编出头,求个法。李家三娘,这里数你最熟律法,请教你,依律,恒娘这种情况,当如何处置?”
一个身材高挑,容长脸蛋的女子听到问话,皱眉望了她一眼:“诸因奸生子者,随父。其母愿自抚养者,听。”
男子们听到两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奸生问题,不由得都住了嘴,兴味盎然地听着,眼神在这两个女子身上转来转去,多半是些不正经的意味。
盛明萱修养功夫极好,只当没看到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沉下声音来追问:“和奸与强/奸,可有区别?”
李三娘子摇头:“奸生子,律不分和强。只要是不义所生,皆为奸生。照常理来,若是和奸,倒可以指认奸夫。若是强/奸有孕。”迟疑了一下,方低声道:“本朝并无这样的律令,亦无判例。”
“为何?”
李三娘子闭口不答。
男子开始哄笑:“那自是因为,人家自己要脸的,早一根绳子吊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孽种后事?”
也有人趁此机会高声道:“正是,我家族规里明文有训,倘有妇人失节事,给刀与绳,令其畜栏自尽。”
盛明萱看着薛大娘摇摇欲倒的身形,略微生出恻隐之心,却又不得不问道:“大娘是被强人侵犯,并非犯奸。只是为何执意诞下孩儿,这点委实令人不解。需知,人如无父,在这世间,便如飘萍,再难有归处。你这样。”她放轻声音,柔和地道:“也是让恒娘受苦啊!”
薛大娘听她语言柔和,神情恻然,又是周婆言的主编,想来定然与恒娘交好。
强撑着站好,眼中有盈盈泪光,凄然答道:“你们是姑娘家,自然是不知道,这胎药,哪里是什么好东西?我去人家后宅收衣服,就撞见过两回。”
“有主家娘子不愿多生育,也是买来下胎药,那胎却不能下,痛苦万状,在床上翻滚,叫着「且死矣」,瞑然僵卧。
家下人急趋检视,却又哀嚎着活过来。如此翻来覆去,昼夜不休,竟足足折腾了七日,最后终究不能产下,母胎俱死。
也有人服药后,虽落了胎,却不能止血,那血大股大股,如同山洪崩漏,狂涌不止。产妇自此扶枕卧床六年,周身褥疮,日日痛切哀哭。”
她哽咽着,“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下半辈子不死不活这样熬着。所以不愿吃这胎药。”
她身后多有嫁过人,产育过的妇人,听到这些,个个不能忍,红了眼角,低声啜泣。
薛五八怒道:“你就是怕死,是以既不肯了结自己,又不肯吃这胎药。”
盛明萱叹道:“贪生怕死,人之常情。烈女子为了贞节,甘愿赴死,也是因为难能,所以才更为可贵。这位大叔,倒也不必为这个苛责令妹。”
薛五八忿然:“我是气不过,这薛一娘怎么就生成个孤拐性子,不听人言?你若是在外与人私通,终能指出个人来,倒也可以叫孩儿认祖归宗,有个去处。又或者是个儿子,也可仰仗他将来大了,立个门户,娶妻生子,奉养你终老。”
“如今这孽种来得不明不白,你不听亲人言语,硬要生下来,却又是个赔钱货,爹拿去淹死了事,你非得要看两眼,这一看,就看得放不了手,又哭又闹,非得要养下。”
“你,你干出的这些个事,哪件不是糊涂透顶,哪件叫人看得上眼?”
薛五八粗声武气,言下都是嫌恶,薛大娘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初初见到恒娘的样子。
她还是个皱巴巴的团子,瘪着嘴,一个劲儿啼哭着,浑不知这世道于她,将会如何艰难。
婴孩,那么柔弱不起眼的样子,哭声却洪壮有力,每一声哭都似砸在她心头的重锤。她的心,不由自主就软了。
记忆中的婴孩慢慢长大,变成那个主见满满,会跟她吵架,会谎骗她,却也心翼翼,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的能干少女。
薛大娘忍不住又要流出泪来。她咬住嘴唇,强忍住泪水,握紧拳头:“那是我的女儿,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儿,与我血脉相连。她是没有爹,可她有娘。我自己一人,一样把她养大了,她如今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还能顾好我,哪点不如别人?”
开头声音轻轻,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到「哪点不如别人」时,脸色涨红,一双眼亮得冒出火来,竟似是从胸腔里嘶吼出来。
约莫是牵扯患处,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薛大娘柳条般的身子如风箱一样抽动。
三娘与燕姐儿忙上前扶住她。翠姐儿脚步动了动,却没有走过去。燕姐儿空出手来,回头疑惑地看她一眼。
翠姐儿脸上浮起莫名羞愧,低下头。她明明想要走过去的,可那双脚却似灌满石头,再难移动分毫。
燕姐儿隐约明白她的顾虑,转过头,不再看她。
大娘身后,有犯浑的娘子叉腰谩骂:“行院里头的娼妇都能养子,为何我们良家女子便不能自己养孩?”
也有贵女出声:“为何这强/奸之恶,是你们男子犯下,最后逼死的,却是无辜的女子与孩儿?”
对面闲汉们却不再跟她们理论,个个如同捏住女子们命脉,笑得得意张狂:“你们也不用在这里跳脚,这奸生女的名头一旦传出去,你们且看着,还有多少妇人女子,愿意看你们周婆言鼓吹因奸成孕,因奸产育?”
笑声在北风中生出爪牙,恶狠狠拍在娘子们的脸上,令她们不由自主,退后半步。
今日聚集在广场里头的,多半都是女子中的刺头。就连那些贵女们,也惯常被别的贵女背后议论,指责她们离经叛道,不守规矩,甚至有因此延宕婚事,难以定亲的。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女子中的多数。
写满各街各巷名字的女人社布条用绳子捆作一束,摆在旁边地面。北风越来越大,细绳被风吹得散开,布条就此散落,七歪八咧。
撑着布条的时候,娘子们心里满是骄傲,我是这条街的女人社成员,我愿意走出去,为女子出声。
此时此刻,她们却忽然回忆起来,那支七八人、三四人、或是孤身一人的队伍,凑得何其艰难?
一条街巷之上,从头到尾,几十上百户人家,总有百来个妇人。
她们日常也聚在一起,读读报纸,骂骂男人。可一旦到要去争取废姬妾,立女户,却个个摇头,只是发笑。
若是她们得知恒娘的身世,还会继续站在周婆言这边吗?
世人常常轻贱有加的奸生男女,总还是有个确定的父亲,或是良籍,或是官户,甚或是农人部曲,哪怕是闲汉无赖也行,只要有名有姓,这孩儿便算是有个来处。
恒娘却连个能指名的父亲都没有,唯一能确定的,他是一个,或一群暴民,是目无法纪、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是犯上作乱、与朝廷为敌的反贼。
若是男子们都拿这个讪笑、嘲弄、挖苦,有多少女子能站出来,为恒娘话?又有多少娘子,自己就会嫌弃恒娘的出身?
在那样的时刻,恒娘就算不在她们面前,却也如同那日在清溪渠口一般,全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上,都用钻凿刻着两个殷红的字眼:耻辱。
盛明萱站在场中,脸色也变了,过了一会儿,轻声自语:“周婆言副刊,这名字该改改了!”
薛大娘咳嗽渐止,胸腔之中,只剩一片抽搐样的疼痛,她移开捂在嘴边的手帕,上头一片鲜红。
她低眉看了看,脸色不变,随手扔了帕子,扶着三娘与燕姐儿的手,挺起胸膛,朝四周望去。
她的声音冷厉,浑不似一个病弱妇人:“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有没有父亲,无论父亲是谁,都不影响,她是个有孝心、有热血、有勇气、不输于世间任何人的好孩子。”
——
“成为天下女子的公敌?”
城墙之上,风比广场上大得多,四周高高旗杆子上,青底纹金龙的旗幡猎猎飞舞,声音清晰可闻。
恒娘被九娘扶着,慢慢溜下马来,朝皇帝身前走去。一边话,语音带着笑,带着不信,带着不以为然:“多谢官家替民女着想,民女不怕,天下女子也不怕。”
“民女听,很久以前,民是贵人们的私产,捐输纳贡,都是上交给贵人。后来有很厉害的皇帝,实行了编户齐民的政策,从此以后,老百姓再不是贵人们的私民,而是国家朝廷的国民。民女希望,以女为丁,女子也能自立门户,成为国民,而不是某个男子的私属。”
“这样的日子,对女子而言,岂不好过日日被人搓折骂,事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民女一点也不怕。”
皇帝听了,嘴角一咧,肉乎乎的脸上闪过一丝讥笑,却并不深入,转而问道:“你讲了开立女户对女子的好处,然而朕还不知道,朝廷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户部尚书眉毛抖一抖,皇帝这是装傻装上瘾了?薛恒娘这建议,初听匪夷所思,细细一想,却十足令人动心。
尚书老爷在初初听到「以女为丁」四个字时,脑子里已然飞速转开:若是天下丁税翻番,国库该多得多少收益?若是国用富足,南下大军军饷不必发愁,西南边的泥潭子也能再扛个数年,甚至玉门关外,无数士子们捶胸恸哭的上万里汉唐故土,也不是不可以筹谋算。
薛恒娘便似户部尚书肚子里的蛔虫,此时的话,每每挠到尚书老爷的痒处:“民女在太学浣衣时,曾听太学生们议论,朝廷经营南海,需要养军,修船,安定北边,需要养马,筑防,又还要赈济各地灾荒,处处需要用钱。民女以为,以女为丁,或可以增加朝廷赋税。对国家而言,实是极好的事情。”
皇帝「唔」了一身,似笑非笑,转眼看着户部尚书,问道:“户部怎么?薛氏此议可行否?”
户部尚书微一躬身,谨慎答道:“薛氏此议若要施行,必定天下震动,是大政也,非户部一家可定,有赖陛下与诸位相公议定后方可定夺。”
皇帝心头正掠过一丝失望,却又听到他徐徐道:“户部倒可就现有女户制度之弊端,上一二。因着朝廷的恩惠,历朝历代的惯例,女户无成丁,可免除职役,两税的支移和科配也减等承担。”
“这本是天子体恤妇孺之意,如今却往往被人恶意利用。每有大户豪室,以在室女析产分家,诡立女户,将一家之产析为诡名女户五、七十户。”
“而且这等诡名女户因无男丁,凡有科配,悉行镯免。此风盛行,使得朝廷凭空少了许多岁入。若自此以后,以女为丁,则女户一样承担各项税赋,倒可以杜绝此等假冒女户的风气。”
皇帝沉吟问道:“方今天下女子人数几何?有多少女子能自食其力,承担朝廷赋税?”
他也眼馋这份好处,可若是能立户的女子稀少,则好处其实也不是很大,大可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废姬妾一事,有助于阻断豪强世家的彼此勾连、世代传递,有助于他天家江山永固,故而他十分之上心。论及立女户,则纯是银钱上的计较,他的兴趣倒不是很大。
户部尚书与他君臣相得,十分明白皇帝肚子里的九九,然而这问题却不好回答,硬着头皮答道:“女户之数,向来稀少。大率一县之内,系女户者其实无几。若是按籍计数,倒也有个结论。但女子人数,营生情况,这……户部实是不知。”
皇帝眉毛挑了挑,就待要发怒,恒娘笑道:“官家,你这问题,可是难为户部的大老爷们了。官家若是早生个几百年,这位老爷或许能答出来。如今这世道,却是不行了,便是民间的,巧妇难为无面汤饼。”
皇帝笑起来:“你一个平民女子,倒与朕的户部如此熟悉,连他们能做什么汤,什么饼都知道?为什么换到几百年前,这锅饼有得吃,今日反不得吃?你若是不明白,朕治你藐视天子,借古非今的大不敬罪。”
恒娘吓了一跳,收了笑容,认真答道:“民女听,女子在隋唐以前,都是跟男子一样的,也要服徭役,纳赋税。古时天下有均田制,天子授田与民,也是男女都有。两晋时期,丁男授田七十亩,税五十亩。丁女授田三十亩,税二十亩。”
“商君书上也,「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就是的,秦朝时候,户籍册上,既有男,也有女。男女一体,编户齐民。”
“所以民女,若是官家早几百年,甚至一千年问这问题,商君一定能答。两汉魏晋的户部尚书也一定能答。”
她毕竟学识不深,从各位才女那儿听来一鳞半爪的史料,不够深入全面,是以闹出笑话,自己还不知道。
皇帝大臣们听在耳里,多数人不过一笑置之,不与她一介平民女子较真。
却也有气量狭,或是生平爱取笑人的,低声笑道:“两汉魏晋有户部尚书?难道这会儿站在这里的,倒是三公九卿?”
恒娘听见,心里发了一下闷,没想明白,干脆甩甩头,不以为意,接着道:“一直到了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下旨,彻底废除女子赋税。自此以后,女不为丁,不受田,不纳税,不服役,再不与国家朝廷相关。隋唐以来,每每清查天下人丁,都不再记入女子。是以官家如今这一问,是为难户部主官了。”
想了想,又笑道:“听前些时日,朝廷下令彻查天下人口婚姻生育,等清查完毕,户部或许便能回答官家的问题了。”
一抬头,正巧碰上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头一动,微微后悔,最后那句话,是阿蒙告诉她的。也不知道就这么出来,会不会对阿蒙不利。
好在皇帝倒也没有什么质疑的言语,反笑着夸她:“瞧不出,你一个市井女子,倒也能博古通今。”
恒娘微笑。阿蒙请来了京城众多博学女子,其中便有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常在书房替父亲侍奉笔墨,耳闻目染之下,见识到许多经济学问。
又有通读史书的女子,众人交相辩难,彼此补正,又一一梳理明晰,这才有恒娘今日的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她客气地谢过皇帝夸奖,又道:“虽然女子营生情况没有户簿可查,然市面之上,有周婆婆汤饼,廖嫂鱼羹,陈娘子茶汤等,都是女子营业,京城内外无有不晓。”
“三姑六婆之中,道姑、尼姑是修行人,暂且不论,其余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都是可独自当门立户的。”
“又,此前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便有女师,女师可领朝廷俸禄,岂非又是现成的立户丁女?”
“再,普通民户的女子,朝廷此前按户征纳丝绵绢绸,虽是记在男户主名头,实则出自内屋娘子之手。若许她们立户,则可借此维持生计。”
“便如民女,也有一技之长,经营着一家浣局,虽然收入微薄,却也愿承担丁赋,为国效劳。”
她本就出身市井,对女子在市井中谋生的行当,不了如指掌,却也都有些耳闻。
此时一样样来,得皇帝与户部尚书的脑袋如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
其余诸臣,眼见她三人聊着从女子身上生钱的生意经,越越热络,越越亲切,一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模样,不免各怀心思,彼此示意,满城墙上眼色乱飞。
好容易等他们告一段落,礼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身问事:“陛下,向来立女户,都是无男或男幼,寡妇代立门户的权宜之计。若是成为常例,户主为女子,男子比附女子而居,何者为尊长,何者为卑弱?
依律,一家之主对卑弱有教令之权,女户主是否可以责骂夫君子孙,惩大诫,乃至于援引七出之条,逐而出之?”
楼上响起一阵轻笑声,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既亲眼见到男子受节义表彰,如今又亲耳听到「出夫」这等前所未有的法。
礼部尚书等大家都笑完了,方慢条斯理,继续道:“女子既为一家之主,若有诉讼买卖,是否由女子出公堂,行街面,交接应酬,抛头露面应对?家中祭祀,是奉女子先辈为神牌?女子在中庭主祭,男子于内室陪祀?男子若要离家外出,是否需要户主首肯?”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回过神来,礼部尚书一躬身:“凡此种种,皆与礼制大不合。臣愚钝,望陛下为臣解惑。”
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这不就是民间所谓布袋女婿么?有什么新奇?”
皇帝正觉得礼部尚书这一问不好回答,听了这法,心下也好奇,趁机转移话题:“什么叫布袋女婿?这是什么怪头?”
那人躬身回道:“陛下,民间称谓,将赘婿叫做布袋女婿。本意是人家有女无子,无人继承香火姓氏,特招入舍婿以补其代尔。故称作补代女婿。口耳相传,叫成了布袋,倒也切中肯綮。”
“男子本是七尺昂藏,俯仰天地,一旦入赘,反成了为女子承嗣宗祧,延续香火的工具;又还得改名换姓,不能私自归家回宗。既要照管妻家产业,又要承担妻家赋税劳役。
妻子若是奴仆,布袋女婿还要承担起妻家对家主的役事;又必得恭恭敬敬服侍岳丈岳母。若是寡妇招的接脚夫,还要照养妻家原夫的子女。”
“凡此种种,岂非将人装入一口布袋,气不得出?故而这布袋二字,倒比补代传得广远,尽人皆知。”
恒娘冷冷道:“原来诸位大人也知道,身处布袋之中,气不得出,是何等局促悲惨?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她们这一辈子都得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过去与未来,千千百百年,无数代女子都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
那人原是满面嘲讽,被恒娘一语难住,不敢强辩,面有不服之色。
待要出「男子强壮明睿,女子愚昧卑弱,既是定要有人身处布袋之中,自当是女子,而非男子」的回复,终究碍着上头一个事母的孝道,不敢出声。
众位大臣或出身豪门世家,或起于贫寒之家,不一而足。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女子,才骤然惊觉,自己日日下朝,都能见到老母、妻妾子女在家恭候,自是欢喜,自谓:此天伦之乐,千金不易。然而却从未想过,她们娘母女日日在家,可是心甘情愿?可曾向往过外间车水马龙,江海山川?
也或许是想到过的,甚至也曾喟叹过一句「女子不易」,却就此轻飘飘住,再不肯往下细思。
今日这「布袋子」套到男子头上,虽只是口头上一,却已令诸位臣子遍体恶寒,满心里生出愤懑恼怒。
恒娘见了众人脸上难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趁着众人缄默之时,对皇帝道:“官家,刚才这位官爷得很有道理,礼仪律法之类的,我不太懂。单出入门户这一条,民女以为,实则关系朝廷赋税,是件不可不变的大事。”
皇帝笑道:“朕且听你如何危言耸听。”
“民女从不危言耸听。”恒娘申辩,“民女想着,本朝与前朝不同,农商并重。朝廷税赋,泰半来自关市。市易市易,总要有人,且人多,才能成市成行。若是女子也能上酒楼下馆子,出街入巷,买卖各色细物,则各市户行户的住税岂非能翻上一番?”
想起幼时逛灯市的经历,笑道:“这也不是民女空口瞎。每年元宵寒食,女子蜂拥上街,当月市易数额必定暴涨。此事上,朝廷得实利,女子得自由,且不用担心赘婿上门,被套上布袋子,岂不是一举数得?”
到这里,看看离皇帝身边最近的一圈重臣,抿嘴一笑:“民女听一则趣闻,有位政事堂相公,亦有胡祭酒之风,只爱重夫人一人。元宵时节,夫人想要外出观灯,相公不爱凑热闹,便问夫人,家中这么多灯,何必出去看?夫人答道,我还要看人。相公笑问:某是鬼耶?”
城楼之上,人人皆知,这是左仆射与夫人的闺房之乐,由朋友从其家人口中探而来,写入笔记,传为美谈。
此时被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市井娘子当众来,众人面上,未免露出古怪笑意。
左仆射原本铁青的脸上,倏地飞上一抹红霞,又红又青,民间有个法,叫做「红配绿,臊得哭」,正好描摹左仆射心中滋味。
恒娘却缓缓收了笑容,声音沉痛起来:“这位相公,已是人品高洁,一心一意的男子,然而竟没有想过,对于夫人来,这样不坐车,不戴帽,与男子一样,自由行于街上,与人交谈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每年寒食元宵两次罢了。”
“便是夫人能活到百岁高龄,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两百个半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出了那布袋,做了回自由自在的人。”
“所以,就算这位相公待她再好,就算这位相公软语恳求,夫人终究是不想抛了这一点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能够看人的自由。”
城墙之上,一时再没人发声。
城墙下传来的突兀一声喊叫便能隐约听见:“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父亲是谁……是个……好孩子。”
恒娘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滞,整个人如同被顽童抽得起飞的陀螺,急速转过身,跑去城墙边上张望,一眼看见:人群中那个瘦弱的身影,居然真的是她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