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一年(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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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节省成本, 程水北和猴儿并没有请专业的装修工人,而是从刷墙到铺地板都亲力亲为。

    整个装修过程最大的花销就是程水北花大价钱给书店装的火灾报警系统。他害怕火,不光因为这里会放满书籍, 更因为那个被改变的圣诞夜。

    一切就绪,“南北书店”的招牌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挂了上去,程水北讲究地挂了块红布, 等待年后剪彩开张。

    中午收拾完摊子,程水北买了一堆东西, 跟着猴儿回家探望侯奶奶。

    侯奶奶和猴儿也住在城西的那片民房, 再一次来到这里,程水北的心境已悄然改变。

    节前整顿市容,历经风吹雨的老沙发和街头的垃圾堆一起被清理走了, 卖铺门口绿叶繁茂的葡萄架也成了冬眠的枯藤, 巷口叫嚷的黄狗长成了大黄狗, 和巷尾的黑狗成了两口子。

    程水北和猴儿一起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到了另一条街巷的深处。

    “奶奶, 我回来了!”

    离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猴儿就叫喊起来。

    进门之前, 猴儿拉着程水北再三嘱咐:“北哥, 我奶耳朵不好,你等会儿话可得大声点啊!”

    “知道了!”程水北提着米、面、油进门。

    年关买菜和置办年货的人多, 侯奶奶一直忙到二十九的中午才收摊。今年年关没有三十, 二十九就是除夕夜,程他们进门的时候,侯奶奶正在包饺子。

    “你看你, 来就来吧, 还带东西!”

    程水北把东西放好, 笑着给老人家拜年:“奶奶新年好!猴儿表现好,这些都是他挣来的‘年终奖’,您可得收下啊!”

    侯奶奶激动地起身,又是给程水北搬板凳,又是给他拿好吃的。

    “奶,橘子不是过年供神用的吗,您都不让我吃,怎么还拿出来了!”猴儿笑着嗔怪,程水北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手里剥了一半的沙糖桔塞给了他。

    侯奶奶重重地在孙子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知事呢,人家是客人。”

    猴儿“嘿嘿”一笑,转手把橘子瓣儿喂到了奶奶嘴边。

    几个人客气了会儿,侯奶奶又忙着包饺子去了。

    铝盆里是经典馅料韭菜鸡蛋,侯奶奶拿着面皮给程水北讲包饺子的秘诀:“和面的时候加一个鸡蛋,饺子就不容易破皮,如果包肉馅儿的饺子,馅料里也可以搁一个鸡蛋,这样馅儿抱成团儿,口感好还不容易跑汤……”

    程水北陪着侯奶奶笑笑到太阳西沉,一看时间已经五点了,他也该回家准备年夜饭了。

    临出门前,侯奶奶从口袋里拿出个自己用红纸折的红包递给程水北。

    侯奶奶握着程水北的手,热切地:“给,你和我孙儿差不多大,都是孩子。奶奶给的压岁钱,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放枕头底下。”

    程水北心头一热,欢欢喜喜地和祖孙俩再见,骑上电驴回家。

    回来的时候路过张老头从前住的地方,那里已经住上了新的人家,一个六七岁的姑娘坐在门口背儿歌。

    程水北想,要是张老头在,他就能再收一份压岁钱了。

    犹豫再三,程水北并没有拐进程家院儿。住进章慈安的房子以后,他从程南的口中得知章慈安把这个院儿买了下来。

    程水北想还他钱,却有心无力,只能默默承情,待来日光明后还上这笔钱。

    他都想好了,以后他和哥哥的身份证上,家庭住址都要写江朔市商贸区古楼街二道胡同148号。

    程水北回到家,发现章慈安还没走,正和程南两个人围在门口贴对联。

    他这段时间忙忘了,什么“二十四扫房子”、“二十八贴花花”都没空管顾。

    房子是胡阿姨找人来收拾的,年夜饭的食材和半成品也早就堆满了冰箱。

    章慈安个子高,稍稍踮脚就能把横批贴在高高的门头上,而过去程水北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总要搬个凳子。

    程南拿着剪刀和胶带在一旁帮忙,看见程水北上来就把东西塞给他:“我去喝水,你来帮慈哥。”

    完就钻进屋里去了。

    程水北:“……”

    “胶带。”章慈安一手扶着对联,另一手伸到程水北的胸前。

    “好。”

    程将透明胶布剪成块,一条一条地贴在自己的袖子上,方便章慈安取拿。

    他举着胳膊的样子活像个自由女神像,滑稽招笑。

    但章慈安没有笑,程水北的本意也不是滑稽。

    程水北是害怕递接胶带的时候和章慈安有无意的肢体接触,把胶带贴在手臂上,就可以有效避免这一问题。

    “北。”章慈安好像是看穿了他,隔着棉服攥了一攥程水北的臂。

    程水北慌忙抽离:“啊,贴好了,我该去做饭了,你也快回家过年吧。”

    完,程水北慌忙躲进屋里。

    门外的章慈安苦笑一声,驻足许久以后还是道了“晚安”离开。

    程水北进了厨房忙活年夜饭,没多大会儿程南也钻了进来,进来就问他:“慈哥呢,你没留他一起过年吗?”

    程水北撇撇嘴:“人家要回家陪爸爸妈妈,怎么,你和我一块儿吃年夜饭不高兴吗?”

    “哦,”程南抓起案板上的半截黄瓜咬了一口,“我下午听他年夜饭的事,以为他会想留下过年呢。”

    程水北沉默了。

    章慈安从不主动表达什么,如果他肯主动和人提起什么事,那一定是很想要了。

    但程水北把他赶走了。

    “行了,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嘛,你快出去别捣乱了——黄瓜吃完了洗手啊!”

    程水北把哥哥也赶了出去,把自己留在厨房里。

    这半年是荒唐的半年,他任由章慈安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任由三个人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任由自己在无人的时候想起有关章慈安的点点滴滴。

    这样不行,太放肆了老天爷会惩罚他的。

    程水北用沾了凉水的手指捏捏后颈提醒自己。

    煮饺子的时候,程水北看见了冰箱里的半个老南瓜,爸爸最爱吃的老南瓜。

    于是餐桌上除了丰盛的菜肴,多出来一碗清淡的南瓜面条。

    程南站在餐桌边上,看看面条,又看看程水北,然后跑回房间把青瓷的坛子抱了出来,放在摆了碗筷的南瓜面条跟前。

    “爸爸,过年了,吃饭吧。”

    饭后,程水北拦住了要回房间和麦克斯韦和伽利略约会的哥哥,把侯奶奶塞给他的压岁钱给了哥哥:“压岁钱,记得压在枕头底下。”

    他曾想过自己来给这份压岁钱,可世界上哪儿有弟弟给哥哥压岁钱的道理,所以程水北只能把带有侯奶奶祝福的红包转送给哥哥。

    程南低着头接过来,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水北,低声哭起来:“爸爸走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收到压岁钱了。”

    这段时日,程南表现出的过分冷静和成熟让程水北担忧不已,而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哥哥终于又变成了那个会哭会闹的十岁男孩。

    程水北也有很多年没有收到压岁钱了。

    时候邵何每年收到的压岁钱多到都可以买辆车,而他作为并不风光的继子,除了母亲的那一百块钱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程水北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一定会给他买玩具,煮好吃的茶叶蛋,然后给他一张崭新的十块钱纸币。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爸爸都走了,只剩餐桌上凉掉的南瓜面条,和午夜梦醒都不敢叫出来的那声称呼。

    程水北望着桌子上的青瓷坛子,紧紧拥抱着哥哥。

    放心吧爸爸,我会照顾好哥哥,照顾好自己的。

    家里大大的地方都贴满了贴画,有些还是带着卡通人物的,一看就是程南选的,章慈安竟然也由着他胡闹,就连绿萝藤蔓上都挂着一个带“福”字的奥特曼。

    程水北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马大姐着“夫妻呀就像麻将,还是原配搭子好”,程南在“更何况你们俩还有一骰子呢”后的观众笑声中从房间里出来。

    他穿着章慈安给买的绿色恐龙睡衣、抱着只毛绒大狗玩具挪到了程水北的身边,心翼翼地靠到了程水北的身上。

    “怎么了?”程水北边柔声细语地问,边一只手环住有些反常的哥哥轻拍着安抚。

    “没事,”程南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我陪你看电视。你总是一个人,我应该多陪陪你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要陪陪他。

    何明穗跟邵冀华每天绕着邵何转没有过陪陪他,章慈安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过陪陪他。

    程水北时常在想,要是他跳楼之前吃到了那口蝴蝶酥,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但程水北又知道,章慈安不会放下他的学术会议专程回家陪他过生日。所以吃不到的蝴蝶酥,注定不属于他。

    要是有人爱他,有人愿意陪陪他就好了。

    程水北蹭蹭哥哥的恐龙睡衣的兜帽,跟随电视里的演员一起大笑出声。

    要陪人看电视,还没等到十二点,程南就睡着了。

    程水北把哥哥抱回房间,替他掖好被子,将青瓷坛子也放回摆满零食的床头柜上,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躺好,他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服务要多交三块钱,平常也没有人主动联系他,所以程水北就省了这三块钱。

    是以屏幕上的来电没有号码,没有姓名。

    程水北也不知道是谁会在除夕夜里给他电话。

    “喂?”程水北接了电话,那边却没有人回答,只能听见夹杂在风声里的浅浅的呼吸。

    他好像知道是谁了。

    “章慈安,是你吗?”程水北问。

    “嗯。”电话那头回答道,“我在楼下,你要不要下来?”

    半夜不睡觉,除夕不陪家人,章慈安来这里干嘛?

    程水北疑惑着,却还是披了件大袄下楼去了。

    单元门口,章慈安举着两根亮闪闪的燃烧着的仙女棒挥舞着。

    他的脚下堆了好些已经燃烧过的,大约是等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想把这幼稚的节日火光留给程水北看。

    “新年快乐。”

    十二点钟声响起,家家户户放鞭炮庆贺新年,夜空中绚烂无比的花火盛放着。

    在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程水北看见章慈安举着烟花朝自己走来,嘴唇开合。

    他:“北,我来陪你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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