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慈安被盯着老老实实地躺进被窝里, 像被监督午睡的幼儿园朋友一样，手抓着被子，动也不敢动。

    “你……是不是还要去店里？”

    他心翼翼地问, 想留下程水北又不敢多言，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北就离他而去了。

    程水北看他幼稚的模样笑起来, 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下, 像哄孩儿睡觉一样把手轻轻贴在章慈安的额头上。

    “我就在这, 不走。”

    章慈安这才放心地合眼。

    枕边呼吸声逐渐平稳，在程水北的照顾下，章慈安终于睡着了。程水北信守承诺没走, 就坐在床头守着, 目光却盯着旁边柜子上整整齐齐的衣服。

    睡觉之前, 章慈安把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好叠起来，里面就包括他的那双袜子, 枣红色的长袜。

    程水北对此好奇已久，大抵是盯着看的时候长了叫人察觉出来, 章慈安主动解释：“我妈买的, 找人给我算了这几年运途不顺，最好穿红袜子辟邪, 不然家人会遭祸端。”

    程水北好像明白了。

    一向信奉科学主义的章教授当年一定是没有穿上妈妈买的那双枣红色的袜子, 所以才在那场大火以后将一切的灾厄都怪给自己，用愧疚折磨自己十六年。

    要是他听了妈妈的话，要是他没有去开那场报告会, 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回答他的只有日渐枯萎的蔷薇花, 还有写着程水北名字的长命百岁。

    程水北捏了捏章教授露在被子外面的指节, 他的手还像从前一样清冷瘦削，冰冰凉凉，仿佛失了人世间所有的温暖。

    这双手在讲台上拿过粉笔，在实验室算过数据，也在属于程水北的夜里放肆过。

    他把章慈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道：“睡吧，做个好梦。”

    章慈安的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时。

    他做梦了，第一次梦见了大火和花束之外的东西。

    在梦里，程水北还是那个闹腾的少年，他一进门就赖在他身边，吃饭、睡觉，晚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用自己温热的身躯暖他冷冽的手和心。

    他梦见程水北拉着他的手到处走，一刻都没有松开。

    章慈安醒来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梦里和他牵着手的北不在身边。

    他揉揉因久眠而胀痛的太阳穴，失落地起身。干净的床单上没有一丝程水北的味道。

    章慈安美梦破碎，跌落人间。

    “醒啦。”

    门“吱呀”开了，程水北端着杯子进来。

    “家里没有牛奶了，只有程南的增高奶粉，你凑合凑合吧。”

    程水北把泡好的奶粉递过去，章慈安赶忙接过一饮而尽。

    “喝这么快，不知道的以为你多急着长高呢。”程水北笑着调侃他。

    章慈安身高一米□□，高程水北刚好一个额头，北曾经无数次嘟嘟囔囔“再高一点就亲不到了”，章慈安觉得他确实没有再长高的必要了。

    章教授舔舔嘴唇，纯情又羞怯地低头。

    夕阳照进来，程水北走到窗边拉开了帘子，望一眼楼下超市门口熙熙攘攘道：“我等下要去接程南放学，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饭做了。”

    他完就出门了，留下章慈安傻傻愣愣坐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可以留下吃饭了？

    今天周五不上晚自习，程南留在学校里和同学球，让程水北六点半以后再去接他，章慈安醒的时候正好。

    “程水北，你怎么把张飞自己放家里了，她会害怕的！”

    程南看见程水北只身前来，把篮球往电驴的车筐里一扔，跳上车后座，催促他赶紧回家。

    程并不着急，被催得烦了才扔出来一句：“家里有人看着呢。”

    家里。

    章慈安依依不舍地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和憩醒来的程喳喳正对上眼。

    章慈安：“……下午好。”

    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蹲下的章慈安转圈，时不时地闻闻他的手。

    然后失落地发现，这个人手里没有牛肉干，只有一些熟悉的好像属于北哥哥的味道。

    程喳喳摇了半天尾巴没讨到吃的，和他北哥哥一样傲娇地“哼”了一声，又去门口趴着等程南了。

    被狗嫌弃了的章教授：“……”

    厨房里备好了食材，挂着水珠的西红柿，还有两三个鸡蛋以及一把挂面。

    章慈安会做的饭不多，西红柿卤面算一个。卤面简单，章慈安随便就能对付一顿，程水北不在，他就总是这么对付。

    大约是程老板对他的厨艺太过了解，连食材都备得这么恰好。

    章教授攥紧拳头为自己鼓劲，然后挽起袖子和厨房的烟火气融为一体。

    钥匙转动锁轴，开门的声音响起，喳喳起精神迎接主人，摇着尾巴咬紧刚进门的程南的裤腿，把人拉到厨房门口，向他告里面那个不带牛肉干还抢占他们家厨房的人的状。

    程南又惊又喜：“慈哥？你还没走，程水北让你留下了？”

    章慈安解下围裙，敛眉道：“嗯。”

    “程南，先换鞋再进门，多少次了！”

    程水北进门，把钥匙往沙发上一扔，冲厨房里忙活的那人一挑眉：“饭好了没？”

    “好了。”

    章教授来回两趟端出了三碗面和一盆蛋花汤，顺手给程喳喳的粉色盆添上粮。

    “不好意思，我只会做这个。”

    章教授把碗筷放好在茶几上，自觉地搬着板凳到角落里坐，像听话吃饭的幼儿园朋友。

    程南看看他慈哥，又看看别扭的程水北，没搞明白什么情况，但是章慈安能进门就代表其中有些事情已经有了转圜之地。

    程南率先动筷子，在章慈安家住过那么久，他还没吃过他慈哥亲手做的饭呢。

    饭一入口，程南后悔了。

    寡淡、没味道，西红柿不像西红柿，鸡蛋没有鸡蛋味道，两个字形容，难吃。

    看着哥哥一言难尽的神情，程水北没忍住噗嗤笑了，拐回去把车筐里路上买的凉热菜用盘子装好端上来。

    “吃饭吃饭，不想吃面就吃菜，吃完记得喝牛奶。”

    章慈安吃完饭又主动刷了碗，然后陪着程南学习了两个多时，从开普勒聊到钱学森，把程南几个月里攒的问题回答了一半——还留着另一半，等待不知道有没有的下回再回答。

    程水北给喳喳洗完澡，章慈安还没走，隐隐还有算在沙发或者地板上凑合一夜的意思。

    “家里太没法地铺，你回去睡吧，我的卧室和你那边就隔着一堵墙，实在睡不着你就敲敲墙壁。”

    程水北推着想赖在家里的章慈安出门，关门之前看见章教授一脸的可怜兮兮，没忍心还是象征性地又安慰了两句。

    “按时吃药，想来吃饭就敲门。嗯……那个奶茶挺好喝的，下回你再来，给程南也带一杯。”

    章教授乖巧点头，走回自己的房子，洗漱过后到和程水北一墙之隔的房间贴墙躺下，闭上眼睛依旧睡不着，但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那些纠缠折磨自己很多年的画面。

    取而代之的，是程水北的那一间屋，昏黄的灯光，摇头晃脑的狗子，他想要的烟火中的生活。

    军训结束正式开学，程南脱下军训服，脖子都黑了一圈儿。

    而车接车送程南一个月之后，哥哥死活不肯再坐程水北的粉红色电驴上下学了。

    “我都上初中了，咱家离学校又不远，程水北你给我买辆自行车吧，我可以和同学一起骑车上下学。”

    程南领回了年级第一的月考成绩，摊在桌子上仰着头和程水北谈判。

    从学开始，程水北就坚持不让他自己上下学，不过是想让哥哥避开上辈子被拐卖的结局。

    但现在，十二岁的程南想独立了。

    程水北低头看，哥哥好像比刚来禹南的时候长高了一点点。

    牛奶有用，还得继续喝。

    程水北咬咬牙，拿出一个月的收入给程南置办了最时髦最酷炫的赛车，还把哥哥的那台女士手机升级换代成了外国手机，就因为手机里带有最先进的定位系统。

    程水北要求哥哥手机一定要二十四时不离身。

    “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回家，出发之前要先给我发条短信，上课不能玩手机，没电了出事联系不上我怎么办，路上骑慢点儿！”

    程水北扶着他的电驴絮絮叨叨，不耐烦的程南已经骑着他的崭新座驾招手离开。

    踏板上的狗“呜呜”叫两声，耳朵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禹大附中就在章慈安学校隔壁，程水北想到这一层心里就踏实了一些，他给章慈安发了短信让他留心。但他一整天还是坐立不安，午饭都没吃两口。

    晚上，程水北心急如焚的等在区门口，哥哥没等到，先看见了同样骑车回来的章慈安。

    章教授的左右车把上丁零当啷地挂着东西。

    “北，你怎么在这？”

    章慈安靠边停车，不好意思地把车把上的东西递给程水北：“奶茶，新口味，好像巧克力味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程水北没心情喝奶茶，接了东西继续往学校的方向看去：“程南他今天自己骑车回来，我不放心，又怕去接他孩儿闹脾气，只能在这等——对了，你刚刚来的路上见他了吗？”

    章慈安摇摇头，没见。

    八点半下晚自习，就算骑的慢，九点了也该到家了吧。

    程水北急得走来走去，章慈安在旁边走也不是陪着也不是，只能试探地问：“要不，我骑车迎一下他？”

    “不用，再等等吧。”

    买车之前，董思凝和他过，孩子成长也需要鼓励和肯定。

    程水北没事干，只能在章慈安的注视下顺嘴尝了一口奶茶，口感顺滑，甜丝丝的还有珍珠怪不得年轻人都喜欢，于是心里量起能不能在书店也搞一套做奶茶的机器。

    “下回有点儿心意，不能光送奶茶。”程水北嫌弃道，心里想着要是当年没有他倒贴，以章慈安这个追人的本事保不齐得一辈子单身。

    章教授虚心接受：“好，我记下了。”

    九点半，程南和一群孩子笑笑终于出现在区门口。

    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路边的程水北，还有程水北边上守着的章慈安。

    程南和同伴告别，下意识到程水北边上找狗的踪影：“张飞呢？你俩怎么出来了，遛弯不带狗也太不够意思了。”

    程水北心里有气，又知道不能随便撒，只能把手里的奶茶晃了一晃：“出来给你买奶茶，怎么这么晚不回家，不知道喳喳在家等着你不来她不吃饭吗？”

    程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在学校球忘了时间，下回一定早点儿！”

    程水北原先是抱着让哥哥运动长高的目的给人买了篮球，结果孩儿在学校里上瘾了，家都忘了回了。

    但不管怎么样，程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程水北只能偃旗息鼓，点着他的眉心下次不许再犯。

    “好啦好啦，咱们回家！”

    程南笑着拍拍他慈哥还有程水北的肩膀，把两个人一同带回家。

    于是，本来只是送奶茶献殷勤的章教授，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程家吃饭。

    作者有话要：

    章教授回去以后苦读吧，《追妻一百法》，嗷嗷学习。他身高是一八八加一（那个数字被屏蔽了不出来）